張秀亞《那飄去的雲》：男子總愛說女人是難解的謎，但最難懂的其實是男子的心理

文：張秀亞

池邊

清晨九、十點鐘光景，那所公立醫院灰色大樓後面的花園裡，正有一些症狀輕微，及漸趨康復的病人們，在草坪上曬太陽。他們都穿了一式的藍色條布的晨褸，在那裡坐著，走著，有幾個人還扶了手杖。

佩琪也著了同樣的服裝，抱膝獨坐在那洋灰砌的噴水池邊，她以憐憫的眼光望著那些病友們，真是怪可憐的，一樣的服式，一樣的倦怠的表情，簡直像是一些囚犯，一些被病魔拘囚來的犯人，如今有的雖是蒙到特赦最近就可以出去了，另外的一些呢，還得呆在這兒等著發落……。

她望著那座灰樓後面的白色小圓窗，以及噴水池邊開得正爛漫的一些鮮紅杜鵑，這綺麗的景色更襯出了自己生命的蒼白！初春的朝陽照著她那雙纖瘦的手，瑩白的指甲，真像羅丹雕刻的那手像，但似乎更優美得多。

她嘆息了一聲：這也是病魔的成績呢！兩個月來幽閉病室，只進流汁食物的生活，使她疲弱不堪，連這雙手也不像她的了！如今是痊好了，幾天內就可出院，但是又得坐在那架可怕的打字機旁，一聲聲的以這兩隻手來敲碎了一天天的光陰了。那單調的機械式的生活，似乎比病中更為難熬，她記起一位作家說過的一句很幽默也很沉痛的話：「因為自己一無所長，轉而來虐待這一雙手了。」

想著想著她不禁歇斯的里的將兩手壓在唇邊，兩滴清淚也沿著頰邊流到了手上。她想自己是個無人憐惜的人，但這悲劇式生活的形成到底該怪誰呢？十多年以前，自己總願意生活得像一隻天鵝，哪個年輕多幻想的女孩子不是如此呢？

這隻白鳥只願孤獨的棲身於橫塘葦叢裡，編織著一個屬於自己的夢，這夢因無人能分享而格外顯得美麗！如今她已無法再編織那樣的夢了，但是也已無法擺脫那份孤獨。十多年來，只在一家貿易公司裡擔任打字員，除了優厚的薪水，更無其他！

在未進入這家公司之前，她曾在一個機關做事，上司是一個能幹而寬厚的人，只因為她駭怕他向自己盯視的那雙眼睛，遂倉促離職。她離去後，那位上司曾給她寫來一封信，其中的兩句是：

自從你離去後，我發現自己失落了一件東西！

她並未仔細閱讀思味那封信，只匆匆的寫了一封信去辯誣，說她是一個才出校門的純潔女孩子，不會拿任何人的東西！如今想起這些往事，覺得自己不但幼稚得可笑並且可悲，如今常常想到那個失落東西的人，更願意幫助他找回來，但是時光已過去十年了！此刻，這個在病中很久未曾來打擾她的影子，又分明浮現在那清澈的池水上了，那個面孔上，浮著一絲嘲笑，又像是漾著一絲同情……。

她將手垂到池中，撩著清涼的池水，預備將影子攪碎，池水自她的掌心漾過，又沿著她的指尖流去，她眼睛溼溼的凝望著那嘩嘩作響的水花，深深的感覺到自己竟然把握不住它。

忽然她的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這本來沒有什麼奇怪，奇怪的是那腳步聲竟然停止了，一個人分明在她身後站住了。她回過頭來，見一個中年男子正向她望著，他的頭髮蓄得很長，蓬鬆而凌亂，有著像菲律賓人一般深色的皮膚，方方的下顎上，生滿了短短的髭鬚，像是一片未經修剪的草地，這面容可以說是有幾分醜陋，但是正如法國現代的畫家盧奧的一幅頭像，著色很濃，筆觸粗獷，卻有著豐富的內蘊，它的醜正是它的美。

她暗暗的吃了一驚，這個人當真出現在她的面前了！人生真比故事還要離奇！她真不知如何應付目前這個場面了！自己還要遁走嗎，還是要呆在這兒呢？

這相遇使她在驚詫中混合著喜悅，但她希望這個人趕快走開，她好鎮靜一下自己，而他卻偏偏不走，在她的面前站定了，仍以當年那一雙怪眼望著她：

「噢，真巧，林佩琪小姐，我萬萬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了你……，時間過得真快，十多年已經過去了，你是什麼時候住進這醫院的？已經快好了吧，我患的是高血壓，再住兩天，也可以出去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不曾離開過她，一邊說著，自衣袋中摸出了一枝香煙，熟練的以打火機燃著一支煙，煙紋在他的髭鬚鬑鬑的口邊繚繞著。

「我的胃有點不好，最近已不礙事了。」她以短促的語句回答著，心中在嘀咕著：天哪，他最好先不要提起我那封回信的事吧，那會使得自己多窘，真希望那封信他並未收到。

他彷彿窺透了她的心情，以極其低緩的聲音說：

「我們到那邊走走吧，你沒理會嗎，那麼多病人的眼睛直盯著我們呢……。」

她不大願意陪他走，卻又找不出什麼理由來拒絕他，只有跟著他向那一大片灌木叢走去，池水的聲音中，混合著他們的腳步聲，她真不相信這一幕是真實的！但是，並非夢中！他已自口中拿出了那段煙蒂頭，將它拋在草地上，然後用腳踏滅了上面的火星，以帶笑的聲音說：

「你那次走得那麼突然，我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地方得罪了你，於是，我就寫了那封短信給你，使你明白我的心意，啊，末了你的信來了，……是那樣的一封信……」他又以那特有的爽朗的聲音笑起來了，直笑得她滿臉通紅，「我更知道你是一個多麼多麼天真純潔的……」說到這裡。他頓住了，好像不知如何繼續下去，稍停片刻，他才說：「那時候，也許可以說你是一個孩子吧，現在我卻不知道如何稱呼了……是叫你小姐好呢，還是別的更尊貴的稱呼？我記得你那時的短短髮式，走路時活潑的樣子，還有你總愛在領際扣一支提琴式的別針！……」

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才好，他又繼續著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