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地氣的現代詩】林薇晨〈粵語課〉:「發出聲音」仍是最重要且唯一的答案

【接地氣的現代詩】林薇晨〈粵語課〉:「發出聲音」仍是最重要且唯一的答案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正如香港「漂浮於海」的地理現實,在歷史上,香港也一直處於主權飄搖的狀態,而香港的自由程度,也隨著當權者推行的官方語言,而不斷改變,正如詩中「自由的小鳥」走了又來。

今年6月下旬,正當台灣困於本土疫情時,香港的媒體界也風聲鶴唳。6月17日,香港警察不僅拘捕多名《蘋果日報》高層員工、更凍結《蘋果日報》公司資金。七天後,《蘋果日報》被迫停止營運。雖然香港警察只針對香港《蘋果日報》,但香港《立場新聞》也為了保護評論作者,暫時下架評論文章;香港電台暢談文學、科學的節目《五夜講場》也在差不多時間宣布關閉。在《國安法》法條蒙昧未明的狀況下,不只是書寫真相,連發表意見、談論文學都變得遙不可及。

這樣的壓抑與焦躁時刻,或許正是文學需要存在的原因。想趁這個時間,分享2019年林榮三文學獎的三獎得獎作品〈粵語課〉,那年正是反送中運動對台灣影響最深刻的時候,作者林薇晨就在這首詩中以語言作為主軸,討論語言「傳遞真相」、「發表意見」的重要意義。

〈粵語課〉

當年的粵語課
我們坐在課堂上諦聽遙遠的香港
教師的方框眼鏡偶爾反光
映照出九龍塘的模樣
當教師說:三碗半牛腩飯一百碟
粵語九聲也會色香味俱全

我們練習將口形撐開
開出一朵一朵洋紫荊花
吸引語言的飛鳥前來
從那漂浮於海上的香港
小鳥略微呢喃
偶爾拍著自由的翅膀離開
粵語偶爾離開我們又回來
每次銜著一點香港

香港有時很近很近
近到就在耳朵裡哼一首歌
陳奕迅、王菲、張國榮、藍奕邦、my little airport
在過於心酸的青春的深夜裡
那些男男女女以粵語陪伴需要電台的人

可是香港有時又很遠很遠
遠到只是一則新聞頭條
彷彿彼岸的命運將不會降臨在我島
報社的相機拍到那些抗議與傷痕
說粵語的香港人以粵語指控、求告、呼籲
我們能夠說些什麼?
(我們能夠幫忙他們說些什麼?)
(我們能夠幫忙我們說些什麼?)
社會是一間七嘴八舌的教室
緘默如何能夠等於美德

然而在現實的粵語課上
嘴唇業已衰敗成枯枝
語言只是停棲在枝椏上的鳥兒
歛著理應蓬勃的羽翼
唱不起來
飛不起來
飛起來的只有橡膠子彈、催淚瓦斯、胡椒噴霧
只有嘩嘩然的水柱
灑成漫天滂沱大雨
因為有些時候
雨傘也難以抵禦時代的沖擊

當年的粵語課
我們坐在課堂上努力聽講
聽完整個春天與夏天
最後學到的東西或許不多
唯有一件事情難忘
當教師說:學習語言的第一件事情
記得發出你的聲音

整首詩以「語言」的概念貫穿,從單純的粵語課,間雜香港語言的流離歷史,最後隱喻言論自由,並反思語言「傳遞思想與情感」的本質。

第一段中,詩中的「我」(以下用「敘事者」代稱)首先提到自己上粵語課的經驗。詩人說「教師的方框眼鏡偶爾反光/映照出九龍塘的模樣」,這句可能在形容粵語老師,偶爾與學生分享香港經驗、粵語典故,而這位老師,可能就是敘事者身邊最典型的「香港代表」,未曾到過香港的學生,以老師的視角與經驗,略窺香港的樣貌。接著,林薇晨說「三碗半牛腩飯一百碟/粵語九聲也會色香味俱全」,在社會運動尚未開始前,對敘事者而言,粵語課的重點只在於音調是否正確。

第二段詩人用了更詩意的形容來比喻語言,將練習粵語時努力撐開的嘴型,比喻為香港的區花「洋紫荊」,順著這大自然的譬喻,林薇晨接著將語言形容為停棲枝椏上的鳥。對於這名粵語初學者而言,粵語有時簡單、有時難,林薇晨因此說:「偶爾拍著自由的翅膀離開/粵語偶爾離開我們又回來」。但每多練習一次,敘事者對粵語的熟悉就多一分,正如小鳥每次飛回來,都多銜來一點樹枝、多銜來一點點香港的新知、一點點敘事者對於粵語的理解。

第二段對於「粵語=小鳥」的比喻,除了說明學習語言的經驗,似乎也暗示香港的歷史。香港曾在19世紀被割讓給英國,並短暫的被日本佔據,二戰後又先後回到英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治理下。在香港,粵語、英語與中共推行的普通話,一直與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對民族或民主的想像有很大關連。正如香港「漂浮於海」的地理現實,在歷史上,香港也一直處於主權飄搖的狀態,而香港的自由程度,也隨著當權者推行的官方語言,而不斷改變,正如詩中「自由的小鳥」走了又來。

第三段與第四段,有類似的開頭,可以一起閱讀做為對照。第三段提到敘事者從流行歌曲中,逐漸熟悉粵語,這些粵語流行歌,好像可以說中聽眾的孤單心聲,因此格外令人感覺親近。但第四段的粵語,則是2019年反送中運動後,從電視新聞上聽見、看見的粵語,這時的香港人以粵語抒發意見、提出自己的訴求,這樣具衝擊性的畫面,令人忍不住想要迴避,因此林薇晨說「香港有時又很遠很遠」。此外,第四段也提到「彷彿彼岸的命運將不會降臨在我島」、「緘默如何能夠等於美德」,因此這所謂的「遠」,還隱隱指責部分台灣人過於冷漠,對香港命運避而不談。

第五段則提到社會運動下,香港人民的現實處境,這邊提到的粵語,已經不同於第一段台灣人學習語言的粵語,而是延續第三段、作為香港人呼告、訴求工具。林薇晨提到「語言只是停棲在枝椏上的鳥兒/歛著理應蓬勃的羽翼/唱不起來/飛不起來」,以小鳥不再自由,比喻香港的言論自由、集會結社自由受到箝制。而箝制人民自由的,正是當權者的暴力武器,諸如「橡膠子彈、催淚瓦斯、胡椒噴霧」等。

最後一段,林薇晨則將思考拉回當下,第五段所有的鋪陳,都為了最後的兩句話:「當教師說:學習語言的第一件事情/記得發出你的聲音」這裡的語言,一方面指台灣人學習粵語時,必須努力發出不同於母語的特殊、陌生聲調;另一方面則指香港人的訴求、自由。這兩句詩,是對香港抗爭者的鼓勵,鼓勵香港人不要威懼強權、不要受制於暴力,應該繼續大聲疾呼、爭取自由。

整首詩以「語言」的概念貫穿,從單純的粵語課、間雜香港語言的流離歷史、最後則隱喻言論自由,流露出對於反送中運動的無奈同理。

這首詩在2019年得獎,但在2021年的此刻,香港的情勢似乎更糟了、《國安法》通過,言論自由更不可得。我曾問過流亡台灣的香港朋友,如果沒了言論自由,文學還有可能作為歷史的見證嗎?她的回答就是「繼續寫」:以筆名寫、到海外寫、用魔幻寫實的方法寫,作家可以藏匿自己、藏匿隱喻,但「發出聲音」仍是最重要且唯一的答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