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剝奪僅一次機會的臨終訣別嗎?從醫療人類學觀點思考疫情下的生死

能剝奪僅一次機會的臨終訣別嗎?從醫療人類學觀點思考疫情下的生死
Photo Credit: Reuters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人類學者磯野真穗,在辭去大學教職後,以民間大眾的觀點來思考探究生與死的意涵。平時看重對日常不經意的不確定感及疑問事物的她,如何看待在新型冠狀病毒疫情下「守住性命」這件事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連繫之意義?

文:板倉君枝
受訪對象:磯野真穗

剝奪了臨終訣別機會的探病限制

到底有多少人因新型冠狀病毒而無法和住院的家人見上一面,甚至在最後有限的日子裡也無法陪伴在身旁?在疫情擴散且無法預測何時能夠平息的狀況下,想必是覺得無可奈何只能斷念吧。

醫療人類學者磯野真穗指出「太過輕易地實施了禁止探病」,並說「若因為是新型冠狀病毒的確診者,因而無法進到病房中與其說話接觸還可理解,但像是臨終期的住院患者,若也施以類似的嚴格探病限制的話,是適切的做法嗎?」

磯野說,當重要的家人臨終時,可以擁有陪伴在旁,與其有所接觸「特權」的也就只有家人。

「和彌留狀態的人之間,用言語的溝通將有所困難,而勢必逐漸轉化為肢體接觸的溝通。但那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是需要其家人用時間去摸索進而學會的。即使過世的前幾天特別允許可以探視,因沒能天天在旁而無法確認身體截至彼時之變化的家人,也只能感到不知所措,一味地悲嘆吧。」

「醫院方面以預防感染的觀點來嚴格限制探視病患。而家屬也因為新型冠狀病毒,所以無可奈何,只能接受。但是,唯一僅有的陪伴渡過臨終訣別的這段重大時光,可以輕易地被預防感染至上的這個理由所剝奪嗎?我覺得幾乎沒有針對這件事做過細密的討論。」

而她對於守護寶貴的生命,和不感染冠狀病毒,不能因為冠狀病毒而死這件事被劃上等號,「無法持反論的道德觀,正在流傳散播著」的現象,抱持著不確定感。

對現代醫學所抱持的不確定感

原本所學是運動生理學,打算成為一名教練,但是對於將人看成「無機的肉塊」將其詳細區分、數值化的自然科學的研究方式感到無法適應。始終抱持著不確定感的狀態下前往美國留學,結果被偶然機會下見識到的文化人類學的精彩有趣世界所吸引。可從看似瑣碎不起眼的日常諸事中,開展出哲學理論這件事對她來說別具魅力。

「因為是以田野調查為基本,和要求起頭必須抽象思考的學問不同,是從深植於日常中的身邊諸事的現象來對『活著』這件事展開探索尋求。例如說,在緊急事態宣言發佈之前,為什麼你會突然大量搶購衛生紙和食物?如此行動的背後有著什麼樣的社會背景和資訊呢?因為是從和日常生活有所關連的提問來做思考,所以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門有趣的學問。」

「誕生和死亡」在文化人類學中是個重要的題目。當磯野要將對現代科學和醫學所抱持的不確定感化為言語之際,可讓她當成說明「道具」的資料非常豐富,也是她改變主修的一個重大原因。

「這是一門在形形色色的民族如何看待對應死亡這件事上的資料有所積蓄的學問。不同民族的群體大多數對『好死善終』的看法,並非長生長存,而是重視著生命的循環、生者與死者之間的連繫。這當中其實可以發現某種普遍性。而另一方面,長生是美好事物的這種價值觀,被現代醫學所極力強調,讓『活著』這件事的價值,就如同實證這個詞所代表的,被轉換成數值。而我對那樣的事一直持有不確定感,因為那樣的方式使得多種多樣的民族,一直以來依著自己的方式所建構起的維繫生者與死者之間的宇宙觀被排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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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問題都怪罪於新型冠狀病毒

醫療現場也是磯野的研究領域之一。一直以來對醫師、護理師、照護人員等的醫療相關工作者進行口述訪談。因為她說「想聽取不是站在對外發言人立場的人們」所談論的「醫療現場是如此在運作的」、「『正確的』醫學應該是這樣」的聲音。

「醫療現場為了患者在拼命工作的人當中,對於現狀抱持著不確定感的人並不少。例如,看到已經插著人工呼吸器一個月的臥床高齡患者,而對現今注重延命措施的醫療感到懷疑,以致内心感到苦悶也只能自已一個人承擔。我希望借用文化人類學的力量,從那些不確定感中找出其價值。有醫療人員以及照護工作者,因自己所屬的組織以對自家有益的考量方式,來決定眼前患者的治療和接下來應該如何處理抱持著不確定感。我認為可以從他們的不確定感當中,找出更貼近患者的觀點以及對患者來說是更好的方法的『種子』。」

現時,媒體也屢屢以在新型冠狀病毒下奮鬥的醫療工作者作為報導的題材。但是,磯野指出「為了患者,拼著性命在工作」的這種引發共鳴的「故事」,當事者們未必樂見。「也有人覺得不需要以讓晴空塔(又名天空樹)點滅的方式、或演出藍色衝擊波飛行的方式來讚頌;更有不少現場人員,對於所有的一切都以預防感染為優先來運轉的第一線抱持著不確定感。」

對於把日本醫療的結構性問題都「歸罪於新型冠狀病毒」的趨勢,也感到擔憂。例如,確診的住院患者脫離重症之後,沒有醫院可轉;護理師的高離職率等的問題,媒體也都在關注。但是,她指出,應該更加認識的根本問題在於,醫療機構間缺乏有效的連結,護理師的離職造成的人手不足,這些都是以前就有的嚴重問題。

「如果錯看問題的本質,光以和新型冠狀病毒的因果關係來論,原本可以改善的問題也改善不了。就算疫情平息了,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對風險的過度反應

雖然每天都在報導新型冠狀病毒的感染人數、死亡人數的增加,但是磯野指出「並非政府有推了什麼了不起的對策,也不是行使了什麼強制性的法規,卻可以相對地將確診人數壓得如此低的也只有日本。」

如果看整體的死亡人數的話,2020年是睽違11年以來的下降數字。「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守住了性命,但這個事實卻沒有受到什麼關注,一味地強調感染的風險和政策的問題點。另一方面,家裡有照護需求的家人,卻將日間照護、居家照護等的服務暫停的家庭增加之事也有所聽聞。因畏懼感染所以停掉照護服務,如此一來不也是有導致照護的家人身心俱疲,或讓受照護的病人衰弱狀況惡化的風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