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駐外國際記者：從賈拉拉巴德到喀布爾——一個巨大的戰爭博物館（上）

文：梁東屏（34年資深駐外國際記者）

美軍自阿富汗撤離之後整個局勢急轉直下，蟄伏長達20年的塔利班（神學士）短短一個星期就進入首都喀布爾取得政權，阿富汗總統加尼則帶了大筆現金倉皇辭廟。

塔利班的一名戰士向在總統府內進行拍攝的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記者說，「我們的國家解放了，聖戰士（Mujahideen）在阿富汗取得了勝利」。塔利班政治局局長巴拉達爾（Baradar）則發表簡短視頻聲明表示，塔利班在一周之內就迅速攻占全國所有主要城市，世界上無人能及。

20年前，我隻身進入阿富汗採訪當年美、英聯軍為報復911恐怖攻擊而發動的戰爭，親眼目睹了這個長年戰亂的巨大戰爭博物館。

Photo Credit: 梁東屏

潛行準備：從巴基斯坦前進阿富汗

沒有想到在短短的兩個星期之內，我會兩度趕到巴基斯坦。更沒有想到的是，到了巴基斯坦之後，原先所期待的「戰爭氣息」，竟然完全嗅不到。

第一次到巴基斯坦，是在2001年9月24日。當時「911恐怖攻擊事件」發生正好兩個星期，美國對攻擊阿富汗的各種軍事佈署已經大致就緒，戰爭一觸即發。

那次在巴基斯坦待了一星期，因為局勢實在過於平靜，阿富汗又不得其門而入，所有的記者每天都在阿國駐巴大使館打轉，絞盡腦汁找東西寫。通過管道找巴國的官方人員，但是層級夠的幾乎都不接受採訪，層級低的又不值得採訪。

趕到「最前線」的白夏瓦（編註：Peshawar，另有譯名「柏夏瓦」或「白沙瓦」，附近的開伯爾山口是來往巴基斯坦及阿富汗的唯一要塞），邊境及難民營都已封鎖，大批記者待在旅館裡聊天、閒逛。原先所預想的軍車鬧市隆隆而過，也全無蹤影。巴基斯坦的示威活動，比起印尼、東帝汶，老實說，也是小巫見大巫。所以，寫得最多的，就是採訪市井小民，談談對整個局勢的觀感。國內來的電視記者也頭大如斗，因為找不到緊張刺激的鏡頭。

第二次去，是在隔月11日。本來的日程是在開戰第2天，也就是8日就出發，但是由於原先訂的泰航班機因戰火已起而臨時停飛，只好改訂唯一繼續飛航的巴航班機，日程也因而延後。

當時，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機場完全關閉，從巴基斯坦伊斯蘭城（編註：Islāmābād，另有譯名「伊斯蘭瑪巴德」）到喀布爾只有聯合國「糧食計劃」的飛機通行，但是受限於重要人物包機、氣候及安全顧慮等因素，班次極不可靠，一般民眾想要從巴基斯坦進入阿富汗，最便捷及可靠的辦法就是通過陸路。

這條路徑是由巴基斯坦的圖可汗邊關通往阿富汗的邊城賈拉拉巴德（編註：該城古代為佛教中心，法顯、玄奘等均曾經過），然後再通達喀布爾。從地圖上看起來，路程並不遙遠（編註：圖可汗（Torkham），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兩國之間最繁忙的入境口岸，為主要的運輸，航運和收貨地點。7號高速公路通過賈拉拉巴德（Jalalabad）將圖可汗與喀布爾（Kabul）連接起來）。

截圖自Google Maps

所有的人在進入圖可汗之前，必須先到白夏瓦的巴基斯坦政治處申請許可。我和翻譯法亞茲費盡千辛萬苦找到「躲在」一處回教寺後院的政治處時，才僅是下午4時左右，那位穿著傳統罩衫的官員正在辦公桌旁的行軍床上呼呼大睡，被我們叫醒之後滿臉不高興，問明了我們的來意後更是大發雷霆，怒責我們來得太晚，很不耐煩地揮手說，「明天早上再來」。

法亞茲看看腕錶，開始與他據理力爭起來。一陣臉紅脖子粗的嘰嘰呱呱之後，法亞茲回頭說道：「他要錢」。

要錢就好辦。也不過就是大約美金5元，通行證就到手了。

可是這只是此次行程的第一次被訛詐。因為從白夏瓦到圖可汗，不管你願不願意，當局「按照規定」要派一位武裝軍人隨行。這位邋遢無比的軍人帶著支破槍坐在前座，一路朝窗外吐口水。車裡沒冷氣，所以窗子都是開著，他一路吐，我就一路盡量用各種「禮貌」的方法遮擋從窗外飄飛進來的口水沫，前後長達1個小時，中間他還下車就在路邊上了一個「大號」。法亞茲對我解釋說，「他的肚子不舒服」。

這樣的一位「保鏢」，究竟有沒有發生作用，坦白地說我不知道，但是在到達圖可汗之後，他還是沒忘記把法亞茲拉到一旁，開口要了10元美金。

然後出巴基斯坦關，給錢；進阿富汗關，給錢；有人硬幫你找車，給錢；更有許多人沒有做任何事，單純地只是伸手要錢。法亞茲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裡只要有錢，什麼都辦得通」。

不錯，真的是什麼都辦得通，因為我終於身在嚮往已久的阿富汗了，而且沒有任何懷疑。怎麼可能有任何懷疑呢？街邊那些身穿骯髒罩衫、滿臉鬍子的大漢正用著讓人極度不安的眼神盯著你看，而且，他們肩上不是背著AK-47就是扛著火箭砲。這不是阿富汗，還會是哪裡？法亞茲說，「在這裡，我們要小心一點，因為支持『塔利班』（Taliban，神學士）的人很多，阿富汗臨時政府還暫時管不到這裡」。

圖可汗到賈拉拉巴德的車程只有一個半小時，所以我們抵達賈拉拉巴德時才6時左右，法亞茲要下車找住宿的地方，我則提議繼續趕路前往喀布爾。但是他說，「不能再走了，趕不到的，喀布爾每晚10時宵禁，任何人逾時行動都會當場被格殺」。其實我也無法堅持，因為司機也不願再走了。

截圖自Google Maps

那間旅館真是非常簡陋，房間裡僅有兩張單人床、一張木桌、一個風扇，每晚美金30元。可是法亞茲卻很興奮。他說，「6個月前，這樣的房間，想都不用想，『塔利班』不准人民開設旅館，因為他們不願意有外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