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黃怡〈今朝有酒〉:飲啦!反正我們都已經變成了彼此的密切接觸者

【小說】黃怡〈今朝有酒〉:飲啦!反正我們都已經變成了彼此的密切接觸者
Photo Credit: 聯合文學出版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地狹人稠、生活空間緊縮、行事節奏迅速,這一切形塑了香港獨特的價值觀,以及戀愛方式。作者以戀愛作為方法,終於到達小說這個目的。我們閱讀小說的行為,也倒過來成為愛的實踐。這就是黃怡發明的,奇妙的戀愛方法。

文:黃怡

今朝有酒

妳說,在這樣的日子裡,仍能一起來居酒屋,真有種郵輪沉沒之前要在船上把美酒喝盡的豪氣。什麼?啊,原來有優惠,清酒買一送一,梅酒、啤酒,也買一送一。看著妳研究酒單上那一百多種清酒時的閃亮眼神,還是無法後悔應約。反正都已經冒險出門,來到最旺的旺角裡最旺的街,不如就一起把酒喝盡吧。

你敢不敢,妳那時問我。我很想斬釘截鐵地說敢,但我竟然猶疑了。我怎可能不想見妳。我怎可能不想去居酒屋吃酒,支持一下在疫症下生意受影響的小店,並活動一下困在家中已久的筋骨,在居酒屋那種牆上貼滿酒瓶招紙的獨特氛圍裡見一見難得主動約我的妳——可是,我居然有點怕。

不是有人說,因為愛,就沒有什麼可怕的嗎。可是愛才是可怕的事的起源啊。因為參加婚禮而集體感染肺炎的「婚禮群組」,就是為了見證別人的愛情才一起中招。而且,愛才會讓人懂得怕。我怎麼知道我不是隱形患者,怎麼知道我沒有在街上不小心碰上患者,怎麼知道我不會在和妳對飲的時候傳染妳?剛才坐巴士來旺角時,車上每一個座位都有人,而有些人的外科口罩已經重覆戴至外層脫毛,在日落前射進車廂的陽光之下口罩表面每條豎起的纖維都發光,像冠狀病毒外層的蛋白觸手。

不想冒險坐在這個失效的口罩旁,卻在車子駛過海底隧道後才發現坐在我身傍的乘客,一直戴著無法阻隔飛沫往外噴的海綿口罩。那時我的肺和他的肺,我的口鼻和他的口鼻,大概已經成為命運共同體。真係頂佢個肺 ,明明我今天出門,只做好了要和妳的肺和口鼻同生共死的覺悟啊。雖然到了妳面前,我好像還是有一點,那麼一點,猶疑。唉。

你敢不敢,妳又問我。什麼?喔,原來現在是happy hour,所有酒類特價任飲。要來一次清酒放題嗎?好啊,放馬過來,驚妳啊,魚生和清酒煮蜆也各來一份吧。其實清酒的酒精濃度是多少,可以為我的口腔和食道消毒嗎?酒精真是好東西,可以外用也可以內服,剛才進門前,店員按防疫法例的要求為我們探熱後,又為緊貼防疫法例要求,往我們手裡各擠了一坨酒精搓手液。想到自己手上的病毒細菌正被微涼的酒精溶解揮發,確實使人安心。

那麼,冰涼的清酒沖過口腔和食道後,我就變成安全的人了嗎?可是其實病毒可能一早已經住在我的血肉裡,可以透過我因爐端燒的油煙而發癢的鼻子,我因芥末而幾乎流出的眼淚,我在口腔裡的酒精揮發後才分泌的唾液往外散播,就算我把居酒屋裡的所有酒都喝光,都不能殺滅已經住在我體內的病毒。而且我應該會馬上因酒精中毒而入院才是。已經沒有絕對安全的聚餐方法。世上也沒有能在瘟疫裡獨善其身的國度。

圖片_1
Photo Credit: 聯合文學出版提供

喂,你想用哪隻杯,快點啦,妳說。咦,戴口罩的侍應捧著那盤形狀各異的清酒杯,在我面前站了多久?從雪櫃裡取出來的各種玻璃小杯,摸起來比酒精搓手液冰凍得多。謝謝,妳對侍應說。我們居然還能講究用哪隻杯子喝來自日本的清酒,真是奢侈,妳說,現在日本包括東京在內的幾個地方,都已經進入緊急狀態,各種公眾場所包括居酒屋都關門了。

那麼我們來暫代他們多喝兩杯吧,我說。難得在香港的限聚令之下,酒吧不許營業,以餐廳形式經營的居酒屋,卻能繼續以佐餐名義販售酒精飲品。在這樣特殊的歷史時空,怎能不喝酒呢?來來來,難得香港還未像外國一樣禁止餐廳堂食,就不要浪費時間,好好相處吧。

清酒煮蜆的肉質不錯,吃下去也算鮮甜,不過當然比不上在日本吃過的。不過如果我們現在正在東京,就算美食再地道、再新鮮、再正宗,都無法像現在這樣,一起在居酒屋裡聚餐吧。日本首相說,當地很多人都是在晚上外出活動時受到感染。晚上外出活動是指酒吧,夜總會,接吻,之類?

左邊那桌和我們相隔一點五米法定距離的四個後生女穿著連身牛仔熱褲,讓大腿和小腿的皮膚直接接觸不知誰坐過的卡位;右邊那桌和我們相隔一點五米法定距離的一對情侶,在用不知道在進門時消毒過後又摸過什麼的手拆開蝦頭和貝殼,並互相餵食。這些人之中任何一個人受到感染的話,整桌成員或者都會以密切接觸者的身分出現在新聞裡,而這間居酒屋,也會在新聞裡公布名字,讓全世界知道他們今天曾經一起在這裡,密切接觸,就算沒有喝酒,沒有接吻。

啊頂 ,剛才用手扶著蜆殼拆下蜆肉之前,我摸過什麼?摸過餐牌,桌子,手機,還有什麼?桌子在我們坐下前有好好消毒過嗎?扶著蜆殼的手指,有碰到蜆肉或湯汁嗎?喂,飲啦,妳說。啊,酒是什麼時候落到我的杯子裡了?妳說喂,你怎麼好像一直神不守舍,有什麼心事嗎?其實沒有。也其實有。瘟疫之下,誰沒心事?可是談論這種心事又有什麼用,除了徒添空氣裡的飛沫以外,根本沒有什麼可以改變現實。而且,驚就唔有型 。

飲啦,我說。呼,好冰涼。忽然想咳,但要先說:太凍,想咳,我沒病,才能咳,不然整間餐廳的人都會陷入恐慌。妳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沒病啊,哈哈,不要喝那麼快啦白癡。咳咳咳咳咳。妳把熱茶移到我面前來。拿杯時碰到了妳的手。明明不是第一次碰到妳的手,為什麼還會這麼在意呢。其實我們已經在彼此面前脫下口罩,裸露口鼻,要是我們其中一個受感染的話,對方也早已受感染,就算我們的手沒有碰到彼此,也不會改變事實。


“COVID-19”的相關議題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