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地氣的現代詩】楊智傑〈我們的夏天——致貝魯特〉：這首詩或許正是文學能快速回應社會，最好的證明

去（2020）年8月4日，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發生大爆炸，爆炸發生之處幾乎被夷為平地，造成數百人死亡，上千人受傷。如今爆炸發生超過一年，今天要介紹的這首新詩〈我們的夏天——致貝魯特〉是去年桃園鍾肇政文學獎新詩組二獎，非常細緻地捕捉到這場令全球震驚的意外，以及爆炸之外，整起事件對貝魯特更深的影響。

楊智傑〈我們的夏天——致貝魯特〉

新聞說，今日高溫三十八度。
街上出遊的女人謾罵太陽，髮絲
被焚風以指尖輕梳、安撫；彷彿飄浮的鋼絲。

新聞說，遠方的港口有兩千七百五十噸的黑夜
自貨櫃秘密地潛逃（這和政府原本要用在其它土地的期望並不同）
空氣擦出美麗的橘瘡、蕈菇的腮紅

沒人發現，這座城市早已負擔不起美麗的模樣。

衝擊波與激光——焦黑的臉龐被煙霧的洞口吐出
表皮風化成細小精緻的鮮紅暗流
順著殘瓦的裂口，回到海岸

一切宛如初生的模樣。（擔架是企圖搖動虛無的白色小舟）

鋼筋分泌赭紅的鏽粉，泥牆
墜落海面，漩碎成原子大小的家鄉
帶著剩下的肉體，往更遠的地方離去——

離開的；都被拆解成過於自由的形狀
而留下的；都成了無門的空殼（再也沒有愛可以住進裡面了。）

投射燈與警笛企圖在港的上空創造光亮，還未
降落的淚水被高溫蒸發（此城的人們都學會了新的技能
——沒有水份地嚎哭）
孩子在路邊拿起炭瓦，畫了一個沒有顏色的
家；永遠不會倒塌的家。

影片中，一千五百公尺外的女人
披掛未來剔透的想像，髮絲在薄紗內濕潤地微笑
閃光燈鋪在身上彷彿天亮

一千五百公尺外的女人
被銀灰色的風挪到一千五百二十五公尺處
機械器具、顯影、微笑、薄紗
散落一地，而身體
漸漸暗了下來

新聞說，城市正在死去。
人們走上街頭，而物質膨脹成無法購買的形狀
糧食快速蒸發，恐懼偽裝成病毒
爬上他們的身體；身體停滿矮小的醫院。

遠方的鯨魚在星夜下長長地呼吸
企圖澆熄城的千度高燒——那是多麼詩意的嘗試。

新聞說，今日高溫三十八度。
我鼓起勇氣走出冷氣房，在對街
買了個便當
喊了一聲好熱。真的真的
好熱。

這首詩的第一段，描述爆炸前的情景，平凡的女性走在街上，咒罵炎熱的天氣，不知大難將至；第二段，說明港口貨櫃中的硝酸銨引發爆炸，出現顏色瑰麗的巨大蕈狀雲。

第四到六段，說明爆炸後，貝魯特城斷垣殘壁的樣貌；七、八段，則以一支流傳全球的影片為主題，爆炸不遠處正好有人拍攝婚紗，攝影機意外錄下爆炸當時的情景。第九段，作者描述爆炸事件後，貝魯特通貨膨脹、醫療體系崩潰、人心惶惶的情景。最後再扣回台灣，以台灣夏天的炎熱，和大爆炸灼身的熱做對比。

細細地描繪斷垣殘壁、流血屍體，呈現爆炸的恐怖

作者在詩中，用了不少出色的文字描述這場爆炸，尤其對於火、高溫、碎片的描寫，非常細膩。例如第四段，作者鉅細靡遺地描述人的臉龐，被爆炸的火灼傷，並寫道「表皮風化成細小精緻的鮮紅暗流」，以暗紅洋流暗喻鮮血。透過他的文字，我們彷彿能看見被燒傷的民眾，面目全非、黑臉上凝著鮮血的樣子。

第六段對於整個貝魯特建築的描寫，同樣極為精細，作者形容「鋼筋分泌赭紅的鏽粉，泥牆／墜落海面，漩碎成原子大小的家鄉／帶著剩下的肉體，往更遠的地方離去」用特寫的鏡頭，描述本該堅強、穩固的鋼筋、牆面，經過大爆炸後，都變得極為脆弱。作者因此用氧化的「繡」、細小「粉」來形容鋼筋，用軟爛的「泥」來形容碎掉的牆面，讓城市破敗、脆弱的樣子更深植人心。第二行甚至說這些粉塵泥灰流入海面，碎成肉眼看不見的「原子大小」，而同樣破碎、順流入海的，還有建築物中，人的屍體。

此外，這首詩也使用了不少出色的比喻，例如第三段，作者用「美麗」、「橘」、「腮紅」形容爆炸火光的豔麗顏色，但同時又用較為負面的「瘡」和「蕈菇」來形容爆炸：「瘡」令人聯想到潰瘍、傷口、「蕈菇」則令人聯想到較為低矮的真菌類。「豔麗的顏色」加上「噁心的詞彙」，造成了特殊的效果，讓整個畫面顯得豔麗又恐怖，充滿弔詭的氣氛。

相反的，第五段則令人感覺寧靜又安穩。作者首先用了「初生」，讓人聯想到嬰兒或幼獸，並將擔架比喻為「小舟」，給人一種輕輕搖曳的畫面感，又採用了純白的顏色。這些詞彙，都讓整個第五段有一種出世的、彷彿不在爆炸現場的寧靜感覺。

通貨膨脹、醫療體系崩潰：爆炸後的重建，才是漫漫長路

不過，在整首詩中，我認為最值得一提的，是倒數第三段的詩句。作者透過轉品、擬人修辭，連續使用了六個特殊動詞（死去、膨脹、蒸發、偽裝、爬上、停滿）來形容爆炸後的影響。

從修辭上分析，「糧食快速蒸發」、「恐懼爬上身體」、「身體停滿醫院」是我覺得特別精彩的幾句。「蒸發」這個動詞，不只精準的傳遞了通貨膨脹、糧食短缺的概念，更扣合「爆炸」的高溫感。而「恐懼爬上身體」，將恐懼比喻成無數的小蟲，爬滿人的身體，令人不寒而慄。

最後，「停滿」這個動詞，通常使用在車、船等無生命的人造物體上，等於間接說明，這些「身體」也都已經是無生命的「屍體」，而醫院本來是為了「救活」人而設立的，如今卻堆滿屍體，更令人不勝唏噓。

另外，這段的句子也都相對短，而且每一句就換一個主題。從現代詩的技巧來說，短句容易給人緊張、緊湊的感覺。這段的短句更成功營造出大爆炸後，貝魯特經濟、政治、醫療陷入一團混亂的緊張感。

之所以特別指出這段，詩因為這段寫出通貨膨脹、醫院過度飽和、醫療體系難以負荷等等，比較少為人注意的問題。多數人提到爆炸時，只聚焦於爆炸多恐怖、死了多少人，但這段流露出作者特殊的關懷與視角：爆炸後，整個城市，甚至整個國家，該如何繼續走下去？這個港口城市怎麼面對接續而來的貨櫃與船而不會有創傷？醫療體系該如何重建？都可以從這段引伸出來。

文字質地如何拿捏，是一門需深深鑽研的學問

然而，這首詩仍有部分美中不足的地方，最值得討論的，就是這首詩「文字的質地」不太均勻。

用比較易懂的方式來說明，我們可以把「文字的質地」想像成「說話的語氣」，所有的文字都是一種訴說，但只要對象不同、訴說者出發的角度不同，就會產生不同的語氣，而語氣會帶出不同的氣氛。

例如第三段「沒人發現，這座城市早已負擔不起美麗的模樣。」正是以「說書人」對「聽眾」講話的口吻，哀嘆一件「彷彿命中注定的事」。

不同於這樣「說書人」的口吻，第九、十段提到拍婚紗的女人，就是透過「攝影機」的旁觀角度，幾乎沒有感情的，將發生的事情「演出來」給「觀眾」看，所有內容都是透過場景、動作來呈現。

氣氛變來變去的詩作，往往給人一種拼接感，就像在同一部電影裡，前半段用畢卡索的畫風、中段走迪士尼卡通風、後段又變成宮崎駿畫風，有時難免讓讀者感到混亂。

當然，文字質地從頭到尾都一樣，也會顯得很呆板。寫詩數十年的「大師級」詩人，會試著讓「文字氛圍」配合「文字內容」，例如談戀愛的橋段，可能就會使用比較舒緩的氛圍；槍戰的橋段，可能會營造緊張的氛圍。但初出茅廬的詩人，該怎麼讓拿捏，讓內容可以配合氛圍，又不會讓它們過於跳tone，就是一門需要深深鑽研研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