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愛人蒸他的睡眠》：愛讓人成為魯夫，變形的身體可以超越極限

要不是顥仁是我同系的學長，讀完這本詩集，我很可能會想像他是一名瑜伽老師，或是個成天窩在房間做菜的宅男。會做出這麼沒禮貌的猜測是因為，他的新詩集《愛人蒸他的睡眠》，呈現了一種「伸縮自如」的身體感。此外，多次把房間內部形容為食物的內核，這樣的別緻空間意象，極具日常感，卻又精妙到讓人嫉妒。

當然猜想終究只是猜想，在我與顥仁為數不多的相處時光中，比起宅男，他的形象更像是個藝術家，同時又保有對文學的忠貞信仰。陳顥仁生於1996年，從東海大學建築系畢業後，跨域考進東華大學華文所，據說入學前就已經得過時報文學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等一堆大獎，在這個重視現代詩的學系，他幾乎是我們人人仰望的資優生妙麗。

他的藝術家形象，也其來有自，他曾經在學弟妹策展的時候給予非常實用、直接的建議。就在剛過去的10月，他也在台北市的寶藏巖舉辦了「建築愛人｜《愛人蒸他的睡眠》建築詩集展」，揉合了建築與文學。

變形的身體：愛讓人變成魯夫

建築我不懂，但文學稍微還能談，先聊聊多數人閱讀這本書時，不可能忽視的，讓人以為他是瑜伽老師的「身體感」。

在作品的第一輯「房間詩派」中，有一首短小可愛的詩，叫〈極限〉。

〈極限〉

愛一個人
手掌貼到地板
筋那麼軟
不覺得痠

這首詩雖然技巧單純，但卻很能概括整本詩集的身體感。在《愛人蒸他的睡眠》多次出現這樣的概念：人可以超越身體的極限，四肢、軀體、臟腑都可以延長、縮短、打開、閉合，而這一切都因為愛。愛讓人變成魯夫（誤）。

例如〈技術〉這首詩：

〈技術〉

像一顆蛋一樣
把心臟敲開一個縫
不能沾手
把你拿出來

詩中完美融入了再日常不過的意象「蛋」，又精準捕捉到大家打蛋時那種小心翼翼的心情，再用這個謹慎的日常動作，去形容「敲開對方」的感覺。那藏在心的內部、不能沾手，又想拿出來的東西，可能是交付身體、可能是痛苦的創傷，也可能是深情。顥仁沒有明說，但我們都能揉進自己的經驗，給出最完美的答案。

愛不只讓身體伸縮自如，甚至可以無中生有

除了伸縮自如、可開可關的身體，顥仁詩中的身體，甚至可以無中生有、有又化無。〈它也常常提出異議〉就是特別有意思的一首作品：

〈它也常常提出異議〉

用身體愛人
常常受挫
我也有一個
你在別的地方

剛剛提的第一首詩〈極限〉只呈現了人在愛情中「伸縮自如」的樣態，〈它也常常提出異議〉則更進一步，不只伸縮自如，還能「無中生有」。

〈它也常常提出異議〉第三句寫道「我也有一個」，但沒有馬上接受詞，因此讀到這裡，我們忍不住猜想，到底是一個愛人、一個「愛我、為我受挫的身體」、還是其他的什麼。

不過第四段的「你在別的地方」瞬間讓這首短詩有了各種幽微、歧異的可能。常讀詩的人都知道，前句的受詞＝後句的主詞，有時可以造成有趣的美感，顥仁可以說是把這個老梗玩出新意。我們先試著這樣想，第四行的「你」就是「我也有一個」的受詞，也是「在別的地方」的主詞。所以白話剖析的話，這兩句就是「我也有一個你，你在別的地方」

然而，「我也有一個你」這個聽起來很怪異的說法，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不妨往前找答案，前兩句寫說，用「身體愛人／常常受挫」，那麼會不會，「我也有一個你」的意思是「我（身上）也有一個你（讓我受挫的印記）」

那感覺像是，當你衷心渴慕一個人、凝視一個人，在心上長出了以他為形的腫瘤。好吧，說腫瘤可能有點嚇人，但長出了以他為名的白頭髮、為他而生的傷疤，是不是就比較容易想像。

但我為什麼硬要說長出的東西是腫瘤，讓我們再回到詩名細想的一下，「它也常常提出異議」，這句話主詞是無生命的「它」，但後面接的卻是充滿主動性的動作「提出異議」。如果這個「它」就是詩中的「我」為愛生出的東西，那他顯然不可能是頭髮、小擦傷那樣迷你小物，而是非常巨大的東西。

再從「我也有一個」的語氣來看，這句話原本是一種孩子氣的氣話，像是「我也有糖果」、「我也有一個機器人」這樣，但如果承襲剛剛的推衍，整首詩就是「你不在我身邊也沒關係，哼，反正我心上／身上還有一個你」。這裡的你，顯然是像腫瘤一樣無比沈重的形象。

回到我說的「無中生有」的身體，就是這樣的感覺。因為愛，身上長出了一個對方，如果把它變成動畫畫面，大概會有點詭異，但在詩中，配上「我也有一個」這樣可愛的語氣，反而令人覺得稚氣、曖昧、又深情。

日常食材 mix 被切開的房間

類似這種打開、閉合、無中生有、有又不見的身體，在顥仁的詩中還有很多，包括〈形成〉、〈黃昏〉之類的詩。接著談談讓我以為他是宅男的那些「房間意象」，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組詩〈愛的〉中的第二首〈早晨〉。這首詩的開頭這樣寫：

早晨把我攪碎
那些胡蘿蔔
蘋果
一道光切開蕃茄
我的半個房間
半的春天
多的陽光結成籽
醒不來的時候
基調是頭痛的果香
我想起我的土壤
不斷發芽
不知去向

——節錄〈愛的・早晨〉

一如其他充滿日常感的詩，顥仁先給了一台果汁機的畫面，把自己的早晨貢獻給果汁機後，敘事者（詩中的「我」）依序放入胡蘿蔔、蘋果，但就在這幾個連幼稚園學生都懂的單詞後，厲害的句子來了：「一道光切開蕃茄／我的半個房間／半的春天」。延續「早晨把我攪碎」那種混合「角色動作」與「早晨情景」的寫法，「一道光切開蕃茄」既形容窗簾間一隙的光分割房間，又像是美食節目的近焦攝影機，鏡頭擺在逆光的番茄正後方，當敘事者一刀落下，切開了番茄，同時切出了畫面中一隙唯美的上帝光。

類似這樣，把房間像是靜物一樣剖分的，還有另一首詩〈夏日水池〉，只有短短的六句，但詩中的比喻都超新穎：

〈夏日水池〉

你不在的時候
房間像個蓮藕
外頭有鳥
有土堆
花開得那麼刺眼
我只能一再穿過房間

把房間比喻成「蓮藕」，對讀者來說或許會有點陌生、有點難以理解，但不妨想像一下水池中佈滿灰泥、土黃色、毫不起眼的蓮藕，相較於粉色的花、翠綠的葉、甚至水池中的鳥、魚，以及勃然的生機，蓮藕真的看起來超無趣、超醜。然而，這不就是愛人不在時，百無聊賴、有點埋怨的感覺嗎？用偶像劇的話來說就是「你不在，世界都暗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