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愛麗絲鏡中奇遇》是對「自我-他者」兩系統混淆的精采描述

《記憶》:《愛麗絲鏡中奇遇》是對「自我-他者」兩系統混淆的精采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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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精神病學家暨精神科醫師薇洛妮卡・歐金,多年來觀察記憶和經驗如何交織在一起。在這趟豐富迷人的探索,她提問,為什麼記憶感覺如此真實?感覺與知覺又是如何與記憶產生關聯?為什麼地點對記憶很重要?⋯⋯歐金以精神疾病的混亂記憶揭示複雜的人腦,提供一種新的思考方式來理解個人經驗。

我曾經治療過一個叫做歐文的年輕人,他相信他的思想是由某個人或某個東西植入的,他會把想法歸咎於附近出現的人,但他永遠不確定是誰在害他。那些想法都是很不好的念頭,以性變態為主軸。如果有人看著他,他會有一種感覺,覺得他們能夠讀出這些想法。歐文過去總避免與任何人有目光接觸,因為只要避開視線,他可以保護自己不被別人知道自己有這些奇怪扭曲的念頭。用愛麗絲鏡中世界做比喻,歐文不但覺得國王和皇后可以在他腦子中植入思想,而且如果他和任何人對到眼,所有人、所有奇怪精靈都會知道這些想法。

歐文的媽媽告訴我,歐文照鏡子時會變得又激動又困惑,對著鏡中的自己狂叫攻擊。我在他病情好轉時問過他這個問題,他告訴我,他看到的鏡像很可怕,他根本不覺得那個人是他自己。當他看著自己鏡中影像時,他同時出現了幻聽——聽到植入思想大聲嚷嚷一些不堪入耳的髒話。歐文剛得精神病的最初幾年,就活在這種痛苦不堪的「外來思想」(在精神病學中也如此稱呼)混亂中,他也拒絕別人的幫助。直到最後他在公車站襲擊一位陌生人,他才被拘留,然後送到醫院接受治療。他花了很多年才有辦法與他人目光接觸。

特定類型的幻聽是思覺失調症最常見的病徵,比如聽到很大的說話聲,一直在說你的事卻好像你人不在那裡,或者聽到聲音一直對你說話。有一個有趣的想法:精神病患聽到的聲音可能是他們把「內在話語」(inner speech)誤認為從外部來的了。幾年前我對內在話語的概念也有直覺上的困難,因為它不是我體驗世界的重要方法;比起在心裡說話,很多人在體會世界時多半用「感覺」和/或「視覺」而不是「想法」。

如果內在話語對你來說是一個新概念,只要在讀這本書時思考你在做什麼就可以了。當你讀到這句話時,你就是在心裡說著話來理解的。據估計,人平均約有二十五%的清醒時間花在說心內話。說話和語言的問題是如此複雜,時間又如此有限,即使只是簡短探索也超出本書的範圍,我無法涉入,只能告訴你內在話語是思維過程的一種再現。所以若有一種理論認為幻聽是將個人內在話語錯認為某個外部來源,也只是再次指向精神病的混亂,無法分清楚何者屬於自我、何者不是。

我故意把自我意識和他人意識整合後的感受分成不同領域,一種是透過情緒鏡像系統對自己和對他人情緒的認知;一種是透過運動鏡像系統對自己與對他人行動的認知,另一種是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是一種出自自我主觀的體驗。把這些系統經驗統合在一起後,就形成了一種個人意識——「自我意識」——出現在現實世界與記憶中。這與自傳式記憶的相關性在於,只有在嬰兒能感受到自我意識時,自傳式記憶才會開始運作。必須先識別自我,然後才能將自我記錄為實體。

思覺失調症患者誤認了經歷感受的起源,而我們從這些患者身上學到的是:表現自我行動、感情、思想的神經運作就和那些用來識別他人行動、感情、思想的神經運作是一樣的,然後這兩種經驗、自我意識與對他人的意識必須經過區別才能與經驗記憶一致。不知何故,有一種內建神經機制可以編碼「自我」經驗——也就是與「其他」經驗不同的經驗,而這種神經機制似乎在思覺失調症中被破壞了。

在所有精神病中,最難為人理解的狀況是,某人相信自己的主觀體驗——也就是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行動——都是別人的。就像你知道的,翻開這本書的是你,不是其他力量——你是自我意識的啟動者。你可以看到、聽到這些文字,知道這些文字是作者寫的,你是自我意識的感受者。你不相信有人可以利用內在話語把他們的想法植入你的大腦,或者你能把你的想法放進別人的大腦,或者每個人都可以知道你在想什麼,甚至有辦法把你的想法大聲說出來。也許你對情緒的直覺很靈敏,但你也不會相信那些細微感覺是某人或其他東西植入的。

雖然我想親身體驗漢娜和歐文的感受,但試了又試、想了又想,就是無法做到。我已經盡力了,雖不中亦不遠,希望是這樣,起碼已熟悉了失序是怎樣的模式,以及了解失序在觀察者眼中的樣貌。現在的我已能很快從觀察到的狀況收集資訊,辨別這些經驗是否存在。所有的精神科醫生皆是如此,就像有個病人對我說的,我就像個偵探。

經驗的混亂

對於錯誤歸因與人我界線的混亂,蘇格蘭精神病學家RD.連恩(Ronald David Laing,慣稱為RD Laing)說了最好的描述。在他的名著《分裂的自我》(The Divided Self)中,他清楚闡述傳統精神病學的語言是如何只聚焦在症狀,完全從臨床醫生的客觀角度出發,而不是從精神病患的經驗出發。這種把精神病經驗刻板物化的情形在今天的精神病學中仍然很明顯,但我認為我們正逐漸轉向將主觀經驗作為首要的臨床重點。連恩將治療方法從「根據症狀」轉向到「根據經驗」,這是翻天覆地的轉變。他首次描述精神病者的親身經驗:「對於一個有完整自我和身分認同的人來說,通常很難︙︙將自己置身於某個完全無法自我驗證經驗真假的世界。」而「自我驗證經驗真假」的最基本事項就是知道你是你,因此你存在。

連恩對精神病經驗的洞見因為他的後續事件而蒙上陰影,因為他對思覺失調者的想法錯誤,對病人的治療方法過於魯莽。他之所以變得爭議不斷,是因為他反抗傳統精神病學,領導之後稱為「反精神病學運動」(anti-psychiatry movement)的潮流。他認為精神病是個人探索的過程,可以通過改善自我意識來解決問題。思覺失調症是因為過去創傷引起的,這個說法在一九六○年代和七○年代非常流行。如果你能好好「處理」精神病的問題,給予理由,那你就可以找到治療精神病的方法。這和佛洛伊德的理念類似,佛洛伊德將一系列的精神障礙,包括憂鬱症、焦慮症和強迫症統稱為「神經症」(neuroses),認為都是由過往創傷引起的,一旦創傷被揭露,精神病就會消失。為了達到此目標,連恩於一九六五年在倫敦市中心成立了一家精神病患者的治療中心,住在那裡的病人可以不用吃抗精神病藥物,沒有規則、沒有個人約束。病人、工作人員和訪客經常一起舉辦派對,訪客通常是當時又潮又夯的反精神病學名人。患者服用迷幻藥,包括LSD或其他,認為有助啟動精神病回歸理智的開悟之旅。在隨之而來的混亂中,也就是連恩稱為「經驗的無政府狀態」階段,兩名患者從屋頂上跳下身亡。自殺事件發生後,治療中心就只能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