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偽神的密林》：難以輕易滑過的小刺讓你停頓、揣想時，詩的美感就由此而生

拿起詩集，看到作者的名字「ㄩㄐ」，不少人可能會皺眉：哪個年代的屁孩，把當年臉書風行的注音符號名字當成自己第一本詩集的名字？但如果你知道，這個傢伙曾用「ㄩㄐ」這個筆名，得過台北文學獎散文首獎與新詩首獎，或許你會對這個看起來很鬧的名字多三分尊敬。

而如果你知道，這個抱走過散文、新詩大獎的人，其實是超ㄎㄧㄤ的臉書粉專「迷因文學」的創辦人，大概你就不會太意外他筆名這麼鬧。

他是黃昱嘉，1993年生，《偽神的密林》是他的第一本詩集，一如他在「迷因文學」粉專發佈過各種「剾洗文學」的哏圖^【註1】，這本書也呈現了他充滿反叛性格的詩觀：不認同讀詩靠感覺、可能也不那麼認同「詩必抒情」。

因此，他的作品以敘述為主軸，書中4輯的名稱都以「XX敘述」為主題，作品也不像當代的常見現代詩，意象橫生，而是用超級簡潔、直白的句子，但在句子裡面安插一些，讓人難以輕易滑過的小刺，當這些「邏輯奇怪」的句子刺痛你，讓你停頓、揣想時，詩的美感就由此而生。

我借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談攝影的說法，私心把這些「邏輯奇怪」的句子稱為「刺點」。根據羅蘭巴特，刺點可能存在於照片中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但會讓觀者產生一些感受、思考，久久不能忘懷。但每個觀看者的刺點不盡相同，我就試著指出，我在《偽神的密林》中，感受到的兩種「刺點」。

重複的句型，開展出不同的意義

第一種，是在小說般的情節中，讓類似、相同的句式重複出現，浮現兩種以上的雙關意義。這本詩集的序詩〈裡面沒有愛情〉就是最好的例子：

〈裡面沒有愛情〉

陽光與夢，凹陷的雙人床墊
裡面沒有愛情
工作與遲遲不願
入睡的夜晚
裡面並沒有愛情
夏日的颱風即將被卷積雲覆蓋
行道樹撐過上一次颱風
甚至撐破了柏油馬路
公車顛簸繞過一小片
與我們無關的城市（四手提滿
美式買場幾個月份量食材）
悶熱潮濕的出租公寓
——裡面並沒有愛情

枯葉在盆栽的邊緣
落成一個圈——裡面——
洗衣機自顧自打轉——裡面沒有——
下一個熱帶低氣壓在海面成形、
增強——然而裡面並沒有——雨，會來
明天，會過
記憶會腐朽，而並不真的關於愛情

遠方抵抗幻覺的戰爭尚未蔓延
我們的行李已經排列門口。早班飛機
去年的舊照片來不及整理：
雨季，曼谷街頭
少女身穿制服在天橋跪坐
漏水的直笛吹奏乾燥的生活
我們行經她，我們看見她
我們假裝沒看見她
我們假裝看見她

作為一首序詩^【註2】，這篇作品透露出ㄩㄐ反對「詩必抒情」的價值觀。但值得我們細細品味的，是這首詩的結尾，並排了三個類似的句式：

我們行經她，我們看見她
我們假裝沒看見她
我們假裝看見她

從詩的前面幾句，我們可以知道，這裡說的「她」是雨季曼谷街頭的一位吹笛少女， 穿著制服代表她無能擺脫生活的制式與匆促，吹笛可能是半行乞半賣藝的行為，但無論如何，都是一名等著被凝視，並藉由被凝視賺取生活所需的女子。

第一句的「我們行經她，我們看見她」只是直白的敘述，但第二句的「我們假裝沒看見她」就有趣了，為什麼假裝沒看見她？是因為這樣賣身賣藝的貧窮不忍卒睹嗎？或是敘事者（詩中的我）覺得這「乾燥的笛聲」實在稱不上藝術，因此不願意給錢？又或者是，敘事者心中的天使和惡魔正在打架？悲憫的天使同情可憐的少女，願意掏錢；但惡魔決議捍衛藝術的標準，不願掏錢？

第三句的「我們假裝看見她」，則衍生出多有趣的意義。「我們假裝看見她」這句話內裡隱藏的訊息就是「我們其實沒有看見她」，但敘事者已經說了，那個少女就在天橋上跪坐吹笛，看得這麼清楚了，為什麼又會說「沒有看見」。

如果我們往前幾行，或許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同一段的第一行和第二行是這麼寫的：「遠方抵抗幻覺的戰爭尚未蔓延／我們的行李已經排列門口」，或許，我們只看見制服少女的身影，但是我們不願看、或者看不到讓他淪落至此的整個體制。

也或許，內心願意掏錢的那方，才是惡魔？你知道吹笛少女或許只是整個動盪泰國的表面，而你就算給他幾個銅板，也無助於她脫離結構的困難，唯一的效用是讓她飽餐一頓（真的只有一頓），然後讓自己的同情心稍微平穩，內疚感不再氾濫。那麼，這無用的施捨還有意義嗎？

所以，這3個看起來很像句子，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也逐步引導讀者走進不同的思考層次：

• 第1句｜我們行經她，我們看見她 → 對現實情境的直白描述。
• 第2句｜我們假裝沒看見她 → 說明人們只是行經，並不駐足。
• 第3句｜我們假裝看見她 → 說明人們為何只是行經，並不駐足。因為即使看見她、即使施捨她，人們也無力改變、看不見她背後的整個結構。

「重複類似的語句，以延伸出不同的意義」是這首詩最重要的技法。像這類的做法，，在這本詩集裡反覆出現，例如〈便利商店與老默〉聊天，最後也重複了「僅僅當一個好人／是不夠的了」。

用「出人意表」的句子，刺穿讀者的「一般想像」

另外一種刺點，則是安排一些「出人意表」的句子，當這句子的邏輯，跟讀者的「一般想像」打架，就能讓讀者停頓、駐足、思考。例如〈公車的最後一排〉：

〈公車的最後一排〉

你在公車的最後一排試圖把今天的生活剖開
明知道不可能成功
單純很想再看一次燒餅和便當和
午茶的團購泡芙
中途並因太過費力而撞到隔壁的老奶奶

公車急轉彎
世界在生活邊緣變形

你清楚看見時間被灑了出來
甚至捲起一些未代謝的咖啡因

如同老奶奶那串幾難辨識的聲音
——哎我要下車我家到了下車——
你已經把今天的生活撒得到處都是了
竟然感覺一點安心

拖著濕淋淋的髒襯衫
你清楚看見你的家並不在裡面
已經什麼都沒辦法挽救了
你竟然感覺一點安心

這首詩中，最讓讀者感到難以理解的，大概就是這段：

已經什麼都沒辦法挽救了
你竟然感覺一點安心

當什麼都無法挽救時，一般人的想法可能是慌張、緊張、仍然想辦法挽救。但這個SOP的前提是：那個需要挽救之物，是你真心在意的。意思就是，如果敘事者因為一切都無法挽救而感到安心，唯一的可能是，那個需要挽救的，不是敘事者真心在意的事。

但究竟是「什麼東西」無法挽救了？在前一段，有一個類似的句型或許可以提供線索：「你已經把今天的生活撒得到處都是了／竟然感覺一點安心」，綜合這兩段，那個無法挽救的，顯然就是生活。

解讀到這，讀者肯定會引伸出其他的疑問：為什麼敘事者無法真心在意生活？而這個問題的線索，散布在整首詩中。在第二段，作者告訴我們，那個被灑出來的東西可能是咖啡，但敘事者是真心想喝咖啡嗎？或許不見得，他可能只是想讓自己不要睡著。在第四段，作者淋濕的東西是襯衫，而敘事者是不是真心愛穿襯衫？肯定不是，他穿襯衫只是因為在社會的規矩中，一名白領勞動者就是該穿襯衫。

再回到第一段，為什麼作者執意要看燒餅、便當和午茶團購泡芙，因為他是他生活僅有的小確幸，而他一樣都沒有享用到，才會在回家的路上仍舊帶著這些：早該在早餐被吃完的燒餅、午餐就該用掉的便當，還有下午茶時間早該吃掉的泡芙。

對我來說，這首詩就是一首白領工作者的過勞詩，連話音顫顫巍巍的老奶奶都清楚自己的家在哪，這名白領工作這卻因為繞著工作公轉，連生活——心的歸屬、心的家——都不知道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