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轉譯》:對於亞裔社群而言,「黑命關天」運動尖銳地指向了黑黃關係的複雜歷史

《落地轉譯》:對於亞裔社群而言,「黑命關天」運動尖銳地指向了黑黃關係的複雜歷史
Photo Credit: AP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究竟,西洋文學與思想如何在落地轉譯的跨國行旅中成為我們的「外文研究」?外文學者以文學思想的譯介來適應與超克殖民現代性的努力,又如何定義與突破外文「之外」的想像,挑戰自由人文主義的基本設定?

文:王智明

第八章 外文「之外」:族裔研究與相關性的追索

傳會的誤區:「黑命關天」與亞美研究

現在,是人類歷史上,「黑人」這個詞首度被一般化。這個新的可替代性、可溶性,被建制為存在的新常態,而擴張到了整個地球,這是我所謂的世界的黑人化。

——Achille Mbembe (2017: 6)

2012年2月26日,佛羅里達州山佛郡(Sanford, Florida)的17歲非裔高中生,馬汀(Trayvon Martin)在拜訪親戚時,因發生口角,被28歲,具有白人與秘魯人血統的齊默曼(George Zimmerman)開槍打死。齊默曼被捕後,被控二級謀殺罪,但他辯稱自己因為自衛而開槍,最後被判無罪釋放。此一判決引起全美譁然,隨後即有人在社群媒體上以「黑命關天」(Black Lives Matter)為主題標籤(#hashtag)表達憤怒。隔年,布朗(Michael Brown)與加納(Eric Garner)——也是非裔男子——的喪命,更將這個網路標籤轉化為街頭運動,引起全美關注。

2013年11月28日,紐約市布魯克林區的非裔青年葛利(Akai Gurley)被巡查的華裔警員梁彼得(Peter Liang)意外射殺。華裔社群立即捲入這場運動,超過3,000名華人在2015年3月走上紐約街頭聲援,主張梁只是代罪羔羊,他應該如同行的白人警官一樣無罪開釋,但這場「挺梁」的運動同時也引發了黑黃關係的緊張,迫使亞裔社群更關注「黑命關天」的訴求,對黑黃互動的歷史也有更多的反省。

2020年3月25日明尼亞波里斯(Minneapolis)又發生了黑人被殺的事件,46歲的佛洛依得(George Floyd)因為使用假鈔,被白人警察蕭文(Derek Chauvin)以跪壓的方式逮捕致死,而同在一旁的亞裔警官杜滔(Tou Thao)卻視若無睹。相關影片在社群媒體上流傳,引發了民眾的怒火,「黑命關天」的口號獲得更多呼應,亞裔警官對黑人性命的無視則引發了撻伐。

5月26日,民眾不顧新冠病毒的威脅,聚集在明尼亞波里斯市警局前示威抗議,憤怒的示威民眾甚至放火燒樓、打砸劫掠。這不僅升高了抗議的態勢,引發美國其他城市的暴動,惹得川普總統揚言將以聯邦部隊鎮壓,同時也引起一般群眾對暴力抗爭的反感,甚至勾起了亞裔社群在1992年洛杉磯暴動中黑黃相殘的慘痛回憶。這場以抗議警察暴力為起點的運動,在6月更擴大成為全球的解殖示威運動,反對種族暴力與殖民主義:

在美國,抗議民眾不只毀損了內戰時期南方聯邦將領的雕像,連國父華盛頓的雕像亦被推倒;傑佛遜、葛蘭特、羅斯福等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政治領袖無一倖免,分別被貼上了奴隸主、殖民主與謀殺犯的標籤。在英國,邱吉爾與維多利亞女皇的雕像被損毀,在比利時,利奧波德二世國王(King Leopold II)的雕像亦被推倒,丟入河中,連紐西蘭也移除了漢米爾頓(John Hamilton)的雕像,因為他是1864年帶領英軍攻擊毛利人的將領,儘管他也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了生命。

「黑命關天」至此,不再只是一個「主題標籤」,而是一場全球性的反抗運動,它既內在於美國的種族脈絡,主張祛除「白人至上主義」(white supremacy),反對種族暴力,調整警察的用槍規定,乃至立即解散警隊,又溢出了美國,在歐洲都會中獲得廣大響應,形成另一波的解殖運動,更基進地回到殖民歷史反思西方文明的問題——不只是少數族裔與第三世界國家面對的不公平待遇,更是現代知識布置中的殖民陰影。

在此意義上,2015年3月南非開普敦大學(University of Cape Town)發生的「羅德斯下台」(Rhodes Must Go)運動,以及2017年1月在倫敦亞非學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發生的「課程解殖」(Decolonizing the Curriculum)運動,雖然與「黑命關天」沒有直接關聯,但也分享了類近的關懷。

從族裔身分出發,對大學的歷史與課程提出批判,前者要求開普敦大學推倒殖民者的雕像,以宣誓一種解殖的精神,後者則要求在大學的哲學課程中加入非白人的思想家,改變殖民主義的體制、結構與認識論遺產。這也就意味著,族裔研究不只是關於單一社群的歷史與認同,更要對啟蒙以降的知識結構進行根本的反省。就像是「黑命關天」一樣,關鍵當然不只是「黑人的命也是命」這樣平實的主張,而是由此展開的反省與批判:

為什麼美國社會裡,黑人總是與貧窮、暴力與疾病相連?為什麼同為公民的黑人至今仍在為自己的認同、文化與生存權利而奮鬥?為什麼經歷了民權運動勝利的黑人,仍生活在種族暴力的恐懼之中?而分享了民權運動遺產的亞裔,為什麼對非裔仍存在若隱若現的歧視?在這個意義上的族裔研究,關心的不是種族的特殊主義,而是從種族經驗出發去反思與批判種族布置的普世主義。

對於亞裔社群而言,「黑命關天」運動尖銳地指向了黑黃關係的複雜歷史,尤其是亞裔移民對黑人根深柢固的歧視,以及亞裔在美國黑白種族結構中的曖昧地位,即令在民權運動上,亞非團結、相互支援的歷史亦是斑斑可考。

不少亞美學者指出,「黑命關天」運動敦促亞美研究「重新展開對美國政體的認識,好為促進黑人的生命與解放,創造團結與關聯」(Jian Neo Chen, 2017: 269),它也突出一個重要的認識,即「亞裔美國人的種族化過程反映了黑人解放的計畫仍未完成」(Hong, 2017: 275);同時,亞裔社群也該藉此將視野放在「太平洋和中東從未打完的戰爭上,以及那些抵抗美利堅帝國的叛亂與革命時刻上」,因為反黑暴力實為美國「種族治理的帝國與國內模式」之一環(Leroy, 2017: 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