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敞墳之地》:美墨邊境與跨國遷徙的憤怒與悲傷,在民族誌中好好地記錄死亡

【書評】《敞墳之地》:美墨邊境與跨國遷徙的憤怒與悲傷,在民族誌中好好地記錄死亡
圖為2007年3月的美墨邊界。中央是建在邊界上的一道圍欄。圍欄右側是墨西哥蒂華納,人口稠密、建築眾多;左側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聖地牙哥,綠色的是蒂華納河的河道。沿著河岸直到遠處山上左側的美國聖地牙哥境內可見多段白色的第二道圍欄。|Photo Credit: Sgt. 1st Class Gordon Hyde @Wikimedia Commons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德里昂在這本書中描述的是屬於後者的故事,是研究者做了會傷心的研究,是讀者看了會難過的民族誌。但正因為如此,使得這本民族誌忠實貼近美墨邊界帶中,那些每日都在想著、試著穿越邊境的無證移工的生命經驗。

文:卓浩右

作為一位曾經在提華納這個坐落於美墨邊境的墨國城市做田野的人類學學徒,我一開始閱讀《敞墳之地》這本書的時候,僅僅把它當成又是另一本關於邊境遷徙的作品。之所以說「又是」,是因為關於邊境、無證移工、移工之路的相關書籍琳瑯滿目,每一本都不乏無證移工的親身經歷和證詞。

那段移工之路多麼嚴峻艱辛,多少人在沙漠中消失、於橫渡格蘭德河的過程中滅頂,甚至被毒梟利用來運毒、或被幫派綁架;女性無證遷徙者在出發前開始服用避孕藥,並且視旅途中被強姦為一圓美國夢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諸如此類的證詞歷歷在目,我甚至還看過一位聲稱自己擁有沙漠求生教練證照的記者,和移工們一起穿越書中相同的那片沙漠後所寫下的深度報導。

在這些敘事之中,幾乎每一位作者都對無證移工的處境有著相似的關懷,因而以不同觀點切入這種大規模的跨國遷徙,以及這種遷徙對於美國社會與美國人民,還有來自墨西哥和中美洲的移工所帶來的衝擊。不過,在閱讀這些學術著作或者報導文學的過程中,仍然無法企及或是處理一些核心的問題。

這裡所謂核心的問題指的是,即便有著各種各樣的證詞,甚至也有記者和移工隨行,但正如作者德里昂於書中所言,這些都沒有辦法真正還原,踏上那條移工之路的人們,到底在旅途中遭遇了什麼?即使研究者/報導者真的和無證移工一起踏上這條路甚至走完全程,研究者/報導者的現身都將使得這趟旅程和一般無證移工所經歷的旅途截然不同。在這種狀況下,幾乎沒有任何一位非無證移工的寫作者,有辦法真的還原這些移工在旅途中所面對的各種人事物。

德里昂意識到這些問題的存在,也承認不論使用任何方式或許都沒有辦法窺見這場大規模遷徙的全貌,但他仍使用了非常具有啟發性和開創性的方式,試圖逼近那個或許永遠無法被完全揭露的真實。而他也提醒讀者,這樣的取徑仍然沒有辦法宣稱得以掌握跨國遷徙的全貌。全貌之所以不可得,因為它過於複雜,任何的方法和觀點都不可避免有其盲點和限制。不過,即使有限制的存在,我依舊認為,這本《敞墳之地》是討論美墨邊境與跨國遷徙問題汗牛充棟的著作中相當重要的民族誌書寫,更不用說可能是目前坊間可得的中文書籍裡,最深刻且全面的一本。

多物種民族誌作為一種分析觀點

過去對於美墨邊境和移工議題的研究中,著重政策分析的宏觀研究往往強調美國邊境管理政策、邊境控制的資源投注,乃至於九一一等重要事件對於美國邊境治理思維所造成的改變,以及這些改變帶來的衝擊。在這樣的研究視角之下,讀者或可從這些研究中理解國家政策,甚至全球經濟情勢對於美墨邊境狀況的影響。但是,這些政策實際在無證移工的身上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卻往往因為這些移工只是以官方文件中的數字被呈現而付之闕如。

另一方面,側重於微觀視角的研究則強調移工的經歷,透過訪談無證移工和他們的家人,研究者重現了這些踏上移工之路的人沿途所遭遇的艱辛和危險。讀者或可讀到無證移工是怎樣跨越險惡的自然環境、應對人心叵測的「郊狼」(coyote,人口販子),或是在驚懼疑惑中閃躲「邊巡的」(la migra)的追緝。但是以這樣的視角切入,雖然可以看到邊境巡警的精良裝備,卻很難真正從字裡行間中察覺國家暴力是怎麼系統性地加諸在這些無證移工身上,以及為什麼美墨邊境明明這麼長,無證移工穿越邊境時卻偏偏都選那些自然環境看起來相當險惡的地點,這一類的問題。

德里昂採用多物種民族誌(multi-species ethnography)的觀點書寫本書,不僅為美墨邊境的研究帶來了嶄新的視角和討論的空間,也彌補了以上兩種視角的盲點。這種書寫方式不僅能夠很好地將那些過去研究者未曾意識到、但是重要的元素(如險惡的自然環境)納入討論之中,更重要的是能夠很好地架接國家政策的宏觀討論和無證移工實際行動的微觀研究取徑。

在此,先簡短說明一下多物種民族誌這個近期人類學中相當熱門的理論思維有何特色。傳統的民族誌書寫,不管是哪一個學派的人類學者、使用怎樣的理論路徑,在書寫民族誌的時候都是以人為中心。這裡所謂的「以人為中心」,指的是從人類的立場和視角去開展書寫和知識的積累。因此,不論是討論社會的結構、人的動機、生計活動等等,都是以人為書寫的中心。在這種視角下,人以外的世界,不論是自然環境或者動植物,通常都只是配角,只有在人對這個世界有所作為,比如說馴養牲畜或者挖灌溉溝渠一類的,這個人以外的世界才開始對人有意義。

然而,多物種民族誌的出現改變了這種書寫的方式。人類學家體認到,人生而在世,不論身處社會上的何種位置,日常生活並非單純只是和其他人類進行互動、發生關係。人類是和很多不同的物種、存在,乃至於非生命體互動,才構成了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因此,在書寫過程中,人類不再據有優於其他物種的特殊位置,更多著墨在人類作為這個世界的一分子,和其他的物種以及環境之間的互動。而德里昂這本《敞墳之地》,很可能是第一本以多物種民族誌觀點來書寫的,關於美墨邊境的民族誌。

透過這種路徑切入,德里昂得以在討論美國邊境管理政策遞嬗的同時,將這種宏觀政策上的變遷,腳踏實地呈現在邊境場景。這之所以可能,或者說,為何在德里昂之前的研究者往往難以達成,是因為過去在缺乏理論工具的狀況下,邊境政策的實際效果往往只能由美國政府一年投注多少經費和軍事化裝備給予邊境巡警、無證移工穿越邊境的數字增減來作為證明,並以此討論宏觀的國家政策對於無證移工的影響。但是實際上邊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怎樣發生的?幾乎沒有任何可供討論的理論工具可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