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艾珍《快樂女人不會老》：據我觀察，會出來混黑社會的男生，多半都不是什麼天生的凶神惡煞

文：譚艾珍

江湖故事

歐陽傑後來跟我說，他病重到昏迷時，偶爾神志清醒一點，就很不甘心，覺得女兒還沒出生，他不能撒手離開，所以一直在祈求上天，讓他能有機會照顧妻小、看著女兒長大。我們都相信是這個掛念讓他奇蹟似地恢復過來。雖然他仍在女兒國小五年級時去世，可是一直到他在世的最後一刻，他都是以家人為重，這十來年，在我們三人感情緊密的小家庭裡面，他是個很棒的爸爸，也是很好的老公。

但我對他還是有一些小埋怨的，譬如他後來陸續經營過很多店，KTV也做過、俱樂部也做過，但是都不長久，常常是把生意頂下來做幾個月，收入也不錯的時候，就說他不做了，把生意又頂出去。又蟄伏在家大半年，光是在家陪女兒玩或是養動物什麼的，這種事反覆發生，我就覺得他怎麼常常半途而廢？沒有長性。

一直到他過世，我重回演藝圈工作，參加公益活動，有機會到獄中探訪服刑者，跟裡面的受刑人聊天，才知道，他們這種人被定位成「流氓」，生意好了，各種髒水都會往他們身上潑，一方面是，形象不佳，很容易變成治安單位的代罪羔羊，另一方面是，就算你想正經做生意，幫派的人也會來苦苦請託，難以拒絕，總之黑白兩邊都很難安撫。我恍然大悟，才知道歐陽總是不能長久經營生意是為什麼，他其實有很多苦衷外人無法明瞭，也是我無法幫他的。

女兒滿周歲之後，「江湖」上顯得有點奇怪，跟歐陽很要好的陳啟禮，變成情治單位的跟監對象，當時我想跟陳啟禮的太太（齊維莉）講兩句話，都沒辦法打電話，只能寫信，而且要靠歐陽送信，他們家住在辛亥隧道那邊，有個獨門獨戶的房子，但歐陽不能直接往那裡開過去，只能繞一大圈，確定沒人跟著時，才能開過去。

當時陳太太也無法出門，我們沒辦法打電話也沒辦法見面，所以我們除了通信外，她也常烤一些餅乾、蛋糕什麼的，讓歐陽把東西帶回來。多年後我在片場碰到剛出道的陳楚河，我都愛拉著他在身邊。雖然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但又覺得都不重要，他過得好就好了。那時媒體把他爸爸的事當宣傳，他也大方地讓大家調侃，說他是大哥的兒子，但我聽了總是有點捨不得，都會在旁囉唆兩句，阻止他們開玩笑。幸好他自己很爭氣，也很認真。陳啟禮年輕時其實比兒子更有男人味、更帥氣，楚河長得比較俊美。

雖然歐陽傑是個非典型的流氓爸爸，但他愛家愛女兒是大家都知道的，陳啟禮也是個非常疼愛妻兒的人，跟太太感情很好，之後分開也是為了保護家人。據我觀察，會出來混黑社會的男生，多半都不是什麼天生的凶神惡煞，反而都有點憨直，對他們來說，一諾千金很重要、義氣很重要，什麼都是口頭一句話講好了，說到就要做到。

我還記得歐陽傑的爸媽說過，以前歐陽傑還在讀書的時候，開始在竹林路上混幫派，越混越當真了。我公婆他們才覺得不妙，想要把孩子關在家裡，不讓他去跟兄弟們見面。那時候他們在永和住的是日式的木造房子，歐陽傑竟然把家裡的屋頂撬開，爬了出去，歐陽傑說，他們約定時間到了要聚會，不見不散，哪怕是要把家裡房子拆了他也要出去！於是父母也關不住他，只能任由他去追逐他的江湖義氣。

我們在一起之後，我就一直勸他，希望他從今以後，不能光是口說無憑，你很有義氣我知道，但人家有沒有義氣你不知道啊。我還勸他出去談事情都要帶個小錄音機，把對話錄起來，才能有憑有據的。後來江南案也是，當時陳啟禮、吳敦跟小董（董桂森）被找去執行「任務」，歐陽在陳啟禮做特訓時，他也特別提醒陳啟禮，一定要私下錄音存證，還要把錄音帶交給信任的人保管，將來可以保命。

江南案爆發，緊接著就是一清專案，當時這兩件事的時間緊密連結令人匪夷所思。蔣孝武找幫派人物刺殺劉宜良（江南）的事就這樣風風雨雨的莫名了好多年，現在這已經不算是禁忌話題了，但在歐陽過世之前，社會還不像現在那麼透明化，仍然很少人敢公開談論此事，更不清楚前因後果，歐陽一直到過世前都在擔心小董的下落，當時只知道他逃到南美了，不知道究竟過得怎麼樣。

說起江南案，年輕的讀者可能不容易想像，當時的外省子弟，大家都是忠黨愛國，即使這四個字聽起來很老舊了，但那就是大時代的主旋律。幾十年過去後，早已成為歷史。江南案之後的一清專案甚至二清三清，對台灣社會有很大的影響，幸好自從歐陽傑死裡逃生以後，他就打定主意不要招惹江湖事，我們也算是平安過了好幾年。

歐陽年輕時就被註記為甲級流氓，為了洗去他的黑道經歷，他曾經自願加入海軍的水中爆破隊，在部隊裡，當時由美軍第七艦隊黑人士官長來台灣做特訓教練，每天在高壓的訓練中求生，努力存活下來，歐陽傑還學會在海中空手抓海魚。

剛認識時他就常帶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去，我發現他也不必使用潛水用具，只要觀察海流、地形，然後直接入海，也不穿泳衣，反正他穿襯衫長褲就可以下水，赤手空拳下去，不久就抓好多魚出來丟在岸上，那些魚剛被抓起來，很新鮮的，大家就堆一個火堆烤來吃。

他這個「特異功能」傳開了，很多朋友都想跟我們去海邊烤肉，好幾車的人一起來，大家只準備一些火種、木炭、烤網架就可以出發了，海鮮吃到飽。但很奇怪，歐陽他反而不吃，他寧可吃些白土司，也不吃自己抓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