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惰土著的迷思》導讀:馬來菁英看似自省的「懶惰的馬來人」,實為複製殖民者的意識形態

《懶惰土著的迷思》導讀:馬來菁英看似自省的「懶惰的馬來人」,實為複製殖民者的意識形態
Photo Credit:Reuters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從阿拉塔斯對《馬來人的困境》一書的引述與轉述不難看出,在馬哈迪的想像世界裏,他所謂的馬來人的困境主要肇因於外來移民——尤其是華人。在馬哈迪看來,刨根究底,當下馬來人的困境華人難辭其咎,自然得負起相當的責任。《馬來人的困境》表面上是一本自省的書,實則其整個論述反而是諉過他人居多。

在我看來,阿拉塔斯的分析合情合理,只不過在這三個原因之中,第三個才是重點。《革命精神》或許如阿拉塔斯所言,是一本問題重重的著作,但此書所部署的論述策略相當清楚,毫不含糊;《革命精神》其實是一本有節奏,有方向,意圖明確的著作,其目的顯然在為新經濟政策辯護,而新經濟政策,一言以蔽之,正是阿拉塔斯所說的「改善馬來人總體經濟狀況的具體計畫」。

新經濟政策當然旨在落實憲法153條有關馬來人地位的精神,而在日常生活中,最能將這種精神付諸實踐的就是無所不在的的固打制:在行政、軍警、教育、經濟等領域,固打制像幽靈那樣,盤據在馬來西亞的現實中,其後果是,五十年來,馬來西亞始終深陷於種族政治的泥淖中,近百分之四十的華裔與印度裔公民不但公民權利受損,甚至淪為二等公民,馬來西亞也因此成為南非之後,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以種族界定人民生活的國家,其衝擊遍及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等各個領域,而且越陷越深,至今無法自拔。

種族政治激發族群矛盾,製造社會不公,影響所及,2018年11月,在馬來統治菁英的抵制與威脅之下,馬來西亞政府甚至拒絕簽署具有普世價值的聯合國「消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國際公約」(Convention on the Elimination of All Forms of Racial Discrimination, ICERD)。一個政權若只是為了一族之私,少了消弭歧視、申張公義、追求平等的理想、決心與意志,如何能建立一個進步、悲憫、文明的國家呢?

AP_18342344814722
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2018年12月8日星期六,數千名民眾參加集會,慶祝政府撤回批准聯合國反歧視公約的計劃。

1971年馬哈迪出版其《馬來人的困境》一書,此時距五一三事件還沒幾個月,馬哈迪也因為反對東姑阿都拉曼而被逐出巫統,《馬來人的困境》更被內政部列為禁書,要到1981年馬哈迪擔任馬來西亞第四任首相之後才解禁。阿拉塔斯在撰寫《懶惰土著的迷思》一書時,馬哈迪已經重返巫統,甚至出任巫統中央執行理事會委員,並自1974年在吉打州其選區當選國會議員後,即先後擔任內閣教育部長、貿易與工商部長及副首相,早已成為權力結構的重要部分。

在阿拉塔斯的轉述中,《馬來人的困境》是一本充滿陳見與偏見的書,馬哈迪的論述背後具有強烈的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相信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法則,而且在態度上對英國的殖民統治頗多肯定。因此阿拉塔斯批評馬哈迪:「他對馬來人的種種看法受到了殖民資本主義的支配。」他認為馬哈迪的「精神世界並沒有與殖民思想完全決裂」。馬哈迪甚至這樣讚揚英國殖民主的治理成效:「獨立前,英國人把這個國家治理得很好。他們或許沒有給予非英國公民最好的待遇,但他們無疑是卓越的行政人員。他們的工作卓有成效。他們建立了高效率的公務員體系和充分發揮效力的執法機關。……他們建設公路和鐵路,徵收的稅款直接進入國庫並用於公共服務。」

馬哈迪描述與論證馬來人的困境,在策略上每每以華人(偶爾提到印度人)為對比,在有意無意間似乎想要證明馬來人的困境與華人密切相關。譬如,阿拉塔斯指出,馬哈迪論證華人之優越性是如何出於歷史因素,因為數千年來,華人的祖先總是天災人禍不斷,戰亂與饑荒幾成常態,所以對華人而言,「生活就是一場持續不斷的生存鬥爭」,無法適應者只能遭到無情淘汰。馬來人的歷史經驗則大不相同。馬來半島有大量的平地與河岸,阿拉塔斯轉述馬哈迪的話說,每個馬來人「都有大量的土地可用,從來不需要為了耕種或定居而去開墾山林。富饒的熱帶平原和豐富的糧食來源」,在這種情形下,歷史上中國人經歷的苦難,馬來人是無法想像的。在馬來半島,即使是「最弱和最懶惰的人,也能過得相對舒適」,甚至「結婚和繁衍後代」。

說到婚嫁與繁衍後代,馬哈迪進一步表示,華人的習俗反對近親通婚,「與馬來人偏向近親繁殖的情況恰成對比」,因此華人能夠「繁衍出最好的血統和特性」。馬哈迪的結論是,「遺傳和環境影響使馬來人變得如此虛弱,以致在面對華人移民的衝擊時,他們無能為力,只能退縮。凡是馬來人能做的,華人都能做得更好,更便宜」。馬哈迪接下來的跳躍式推論更為可議,他把馬來人群居鄉村的現象歸罪於華人對城市土地的蠶食鯨吞。即連華人勤奮,華人肯學習馬來語也變成罪過,因為這樣華人會佔盡機會。馬來人的機會就被取代了。

「首先被取代的是貿易和商業,接著是技術勞工,最後甚至是非技術勞工。居住地也被取代,因為馬來人不得不搬出城市。他們沒有理由留在城市裏,除非受僱於政府。事實上,由於城市地區土地價格上漲,加上各種稅費,他們被迫賣掉產業,轉而購買較便宜的鄉村地」。更甚的是,馬哈迪批評華人和印度人因為來自人口眾多的國家,行為不檢,不知禮貌,「在他們的生活中,總是與教養聯繫在一起的高貴情操完全闕如」。華人與印度人移民之所以能夠成功,馬哈迪認為,部分原因在於馬來人「禮貌和謙讓的心理」。他還因此提出相當煽動性的結論:「馬來人住在鄉村和處於貧困狀態,並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這是種族特質衝突的結果。他們隨遇而安和寬容忍讓,華人則格外勤奮和精於商業。兩者一旦接觸,就會產生無法避免的結果。面對具掠奪性的華人的攻勢,馬來人就退居到比較差的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