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朱西甯《小說家者流》選摘：快一個小時了，和你肚皮上的小蛇就一直這樣僵持着

文：朱西甯

〈蛇〉

就一直這樣的僵持着，一個一七八公分體長的大男生，跟一條斷然不到一尺的小蛇，如此之僵持不下，算甚麼玩意，他媽的！愈想愈叫人懊惱。

眼看快要十一點了。在高山上，你可知道十一點這個辰光，夜有多深多深了？他媽的，雙方僵持快一個小時了。只顧着過一會兒看看錶，過一會兒又看看錶，這樣只顧着看錶，甚麼也不當用的，徒然叫人來氣；缺德的東西——我說的是錶上的秒針，真的，氣死你，頭頭是道的只管趕它的路，哪管你做主人的死活！

逢到你這樣危急存亡之秋，起碼——我的意思是說，在你和肚皮上的一條小蛇僵持着，孤援無助的這樣感慨着世態炎涼的時際，你是氣恨連自己手錶上的秒針也不顧你了，只管匆匆匆匆的趕它的路，起碼比平時快上一倍，幹嗎這樣的趕命，趕到哪裏去？你感到它是無情的把你撇棄了，彷彿不是你的錶；你落難了，它才不要跟你共鬼的患難。

肥仔也是一樣的無情；這條死猪，死睡得那麼無情，鼾聲要把屋瓦震落下來。肥仔，去你的！共患難的好友，你該醒醒了罷，哪有這個道理，九點鐘還不到就睡了，死睡到現在，連個身也不曾翻一下，也該睡夠了；睡那麼多幹嗎？徒生肥肉。你光知道節食減肥是沒有用的，如果不節睡的話。死傢伙，電燈照出一腦門子蠢汗。厚得像墊上運動的墊子似的硬棉被，那樣紮紮實實的壓在身上，也熱不醒這條死猪，無情無義到這般地步，真是死猪一條，該死的肥仔！

已經試着喊過肥仔十次也不止了，等於石沉大海。當然，我的聲量也太少了；有甚麼辦法呢，肚子上盤着那麼一條小蛇，你能用多大的力氣喊叫呢。用這樣害了病一般微弱的呼喚，和他如雷的鼾聲相比，那是羽量級碰上了重甲級，不堪一擊的。肥仔，他媽的！你簡直不是東西，這一點點的患難都不能相助，還談甚麼友情！太不夠朋友，叫人寒心透了。

但願，哼，肥仔，別怨我心地不善，但願你那床棉被底下也正盤着條小蛇，單等你翻個身，狠狠給你一口，那就有你瞧的了。也只有那樣，你才會醒過來，我看。肥仔，等着瞧罷，算你暫時有點兒福氣，睡成一條死猪，連翻一下身子都不曾翻過。一條雨傘節，或者百步蛇，反正是條其毒無比的小蛇，正盤在你肥仔的肥肚皮上。

不過，不至於那樣；你還是不要跟我一樣倒楣罷。那樣的話，兩個人同歸於盡也不是辦法。肥仔，你還是發發慈悲醒過來的好，好歹所有的希望，肥仔，都寄託在你身上了。除掉你——他媽的，還有誰能來救我一救……

肥仔，肥仔，你再不醒醒，我可要罵人了……我是用近乎彌留之際的那種微弱的聲量呼救着。平時，你是發覺不到的，稍微大聲一點的喊呼，會引起肚皮這樣大幅度的起伏。你說你有甚麼辦法！

怎樣也想不到的，有這種離奇的怪事發生。人倒楣的時候，甚麼古怪的事都偏會碰上。照這樣子看來，人是說不定隨時隨地都有倒楣的災禍暗地裏伺候着的。事先，一點兆頭也不曾有，叫人毫無提防，而說碰就碰上了。真他媽的！我跟你無冤無仇，除非前世結怨。你倒為的甚麼？這十萬大山，你這個不得人心的小鬼，哪裏不好去，偏偏盤到我的肚皮上來，熱熱的肚皮這樣與你有甚麼好處呢？

像肥仔那樣，早早的就寢也倒罷了。睡着了，而又睡得那樣死，隨他盤上一打小蛇又該怎樣呢，偏偏要看個甚麼鬼的報紙。

看報倒也罷了，看的又都是些陳年老古董的舊報——帶上山來收藏溫帶植物標本用的。有甚麼可看的呢，津津有味的一份又一份的看下去，無聊透了！但是這個壞毛病改不掉，無可救藥，差勁，非要看點兒甚麼書啊報啊才睡得着，豈有此理！

那再繼續看你的舊報呀，再看嘛，不看睡不着覺的，怎麼不看了？把那一厚叠的報紙看完了再睡嘛，反正睡在這裏，瞪着大眼也睡不着的，很無聊嘛。

不過，看看過氣的舊聞，別說，也蠻有意思的；——杜勒斯訪華，發表談話，大報復主義，百花齊放被解釋得很詼諧雋永。想想看，杜卿來華訪問的那個時候，我在幹嗎。往前推算罷，一年一年往前推算看看——我這個爛數學，說出來要臉紅的，再簡單的數字，也要同時扳着兩手的手指才算得出。大二，記在左手的拇指上，不是嗎，那末，今年，落在右手的拇指上。屈下兩隻拇指，好了，去年，大一，屈下兩隻食指。前年，聯考落榜，進補習班。大前年，高三，屈下兩隻無名指……

然後，手指不夠用，屈下來的指頭再逐個逐個翹起來……算出來了，倒真費了點手脚，那年，剛進初中，好土！規規矩矩的，鄉下人上城拜會親戚似的，兩手放在膝蓋上，端正的坐着，襯衫領子的鈕扣扣得結結實實的。把課堂當做法庭一樣。杜勒斯訪華，而你正在用漢字給英文注音：狄司、衣司、矮、代司克……蠻有意思；萊特、衣司、矮、妾耳……

真的，蠻有意思，把這段新聞——不，把這段歷史讀完，該睡了；十點零七八分的樣子，高山裏的時間和台北的不同；猶之乎格林威治時間與中原時間。白晝與黑夜，同在一個地球的球面上。窗外無風、無月、無聲，只有肥仔打呼，這個驚天動地的貪睡傢伙。狄司、衣司、矮……側轉一下身體，換個舒適點的姿勢，要不然，右邊手臂會麻掉的。

好，這一翻身，可翻得要命，肚子上甚麼時候盤踞了一條小蛇，很小很小的，就那麼從肚臍附近的這一邊，滑溜溜的游到另一邊。清清楚楚感覺得出，很小很小，小得幾乎毫無重量，滑滑的，涼涼的，順着肚子側轉後的坡度，滑到左邊了。天下就有像我這樣的倒楣鬼，這樣被一條斷然不會長出一尺的小蛇定在這兒，一動也不敢動。好像被點了穴，連大聲一點喊叫都喊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