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朱西甯《小說家者流》選摘:快一個小時了,和你肚皮上的小蛇就一直這樣僵持着

【小說】朱西甯《小說家者流》選摘:快一個小時了,和你肚皮上的小蛇就一直這樣僵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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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本書收錄作者於一九六○至七○年代間創作的短篇小說作品,同時標示了作者往現代主義的轉向;更加著意於文字語言的試驗與嘗試,顛覆傳統小說書寫框架,呈現出與不同於以往的創作面貌。

這倒是哪裏說起!大約人碰上倒楣的時候,總是找點甚麼來怨怨的。想起來,真是發瘋,採甚麼鬼的溫帶植物標本!果真因此把命送在這高山上,那是犯的哪條煞!想也想不到的。如今,只希望牠不要是甚麼龜殼花、雨傘節。青竹絲的可能性似乎不大。但是對於毒蛇的常識,在我僅僅是來自道聽塗說;溫帶氣候的高山上,沒見到有甚麼竹林,是否這就不會有青竹絲了呢?恐怕根本就說不準的。

然而希望不要是條毒蛇,這個希望只能說是愚民政策;對自己,撫慰一下尚可,除此而外,甚麼也不當用的。我看,能夠喊醒肥仔,仍不失為僅有的一點指望——也是僅有的一點可以試之行之的辦法。

肥仔,肥仔……我要喊你死猪了,你要再不醒的話。你行行善好不好?醒醒好麼?喊你死猪算了,他媽的!人都有急難的時候,你肥仔也免不了的。有一天,哼,你總有用得着我的一天。易位而處的想想,肥仔,你若是處在這種樣子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困境裏,你心裏該是甚麼滋味?一起結伴上山來的,一個生死交關,一個呼呼大睡,怎麼也說不過去的。萬一你的伙伴因此而完蛋,你將來不是要憾恨終生嗎?

肥仔,在你,實在並不要費甚麼心思或者吹灰之力。不是向你借錢,你有你的難處。現在,我的天,只要你醒醒,慢慢的把蓋在我身上的棉被揭掉,判定小蛇的位置,也許能從短褲下頭看到是否毒蛇。如果只是一條草蛇,那就好辦,拼着被咬一口,那都沒關係的;我們帶的有外傷藥水、藥膏。搽點藥就沒事了……萬一不幸是條毒蛇的話,我想,只要看得到牠躱在哪裏,總有降住牠的辦法。

譬如DDT,對着牠打,雖不一定致命,起碼可以叫牠暈暈糊糊的神志不清起來,那就好辦了。也許牠自己就會覺得氣氛不大對,自動的遊開。或者感到口渴,去到甚麼地方找點水喝喝——不知道蛇喝不喝水。不管怎麼樣,DDT對於所有的毒蟲都是有用的。旅館裏一定會有。旅館雖然簡陋得要命,不能沒有DDT。即使沒有,車站那邊的小街上不是有家藥房嗎。沒有DDT還算藥房嗎?不會的,不必為這些事煩惱,而且也用不着你肥仔深更半夜跑那麼遠去買DDT,旅館老板得想辦法的。

要不肯——怎麼會呢,下山時,要在他旅館門口寫上「此旅館內有毒蛇」,看他喫不喫得消。不會的,客人遇上這種事,旅館豈能不管!旅館自會想盡辦法解決的。還有那個不得人心的傳教士,就在對面。也許連DDT都用不着,有更好的辦法。

但是擺在面前的當務之急,還是把肥仔這個蠢猪叫醒才是,否則,再好的辦法也沒有用。肥仔,你醒醒可以嗎?好像一百年沒睡過覺的樣子,可也逮住了機會。肥仔!你再不醒,我就要恨你一輩子了——若是不幸而因此喪生的話,肥仔,我要變鬼來收拾你。

不過也不能全怪肥仔,你這樣營營營的喊着,不見得比紅頭蒼蠅的聲量大多少,他哪裏聽得到呢。要命的是始終不敢放開聲來喊,連呼吸都不敢大一點。

記得從前讀生理衞生,書上說,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是用腹腔呼吸,倒有些半信半疑,幾乎有些不服氣;那麼肺臟是做甚麼用的?現在才痛切的認識了。然而男人為甚麼要用肚子呼吸呢?真是不可理喻,肺又不在肚子裏。難道專門為着有一天肚皮上盤着一條小蛇,制着你不可大聲呼救,上帝才作這樣安排的?豈有此理。那個鬼傳教士,都是他,蛇呀,原罪呀,善惡樹的菓子呀……我想……都是他招惹來的。上帝要是那樣的捉狹鬼,就不要怪我和祂的僕人爭辯了那些個,更不要怪我不肯信仰祂。真的。

人若倒起楣來,似乎活該甚麼鬼事都湊到了一起;我敢說,天下沒有「偶然」這個存在。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傳教士臨去時一再囑咐,誰個發瘋才會蓋這麼厚的棉被。身上如果沒有蓋着棉被,也好辦了,隔着薄薄的短褲,總是比較容易觀察出牠的行踪動靜的;雖然觀察出來,也並不見得有甚麼用,而人終歸是人呀,人是很自恃和信用一雙眼睛的;看得到的,無論如何總比盲目的承受,多少有一些自尊可言,不至有太塌台的感覺。

而且,如果不是這麼一條厚棉被做掩護,憑牠膽敢鑽進我褲子裏來?而且,也許這麼一條冷血類的小動物,早就耐不住裏頭高溫,偷偷溜走了,却由於厚棉被的蒙蔽,害得你仍然支着一個喫力的姿勢僵在這裏,一動不敢動,無知的恐懼着。你不能不說,這床厚棉被的助紂為虐,實在是罪大惡極。而在山下,旅館裏已經多半採用了又輕又柔又暖和的愛絲龍被,越發的更令你把這種過了時的厚棉被看得有多醜陋、骯髒、一無是處。

都是那個該死的傳教士,不聽他的窮嘮叨怎會落得這麼個下場?是他說的,睡前一定把棉被蓋到身上,再熱也要蓋上,不然的話,一到了半夜,溫度就會陡降下來,等到被凍醒,那就遲了。傷了山風不是好耍的,倒下來就起碼一個禮拜起不了床。

聽見沒有,鬼話連篇!這不已經半夜了嗎?他媽的,溫度何曾有一點點下降的跡象?鬼扯蛋。哼,也許——不必也許;一定是我嘲笑了他的原罪論,使他暗暗惱恨,才藉這個來報復。

沒錯的,一看就覺得這個自許為上帝的僕人的傳教士,一臉假情假義的虛偽;笑得那麼廉價而勉強。過分的和氣、謙遜、反而使人疑心的——並非我這個人不好,愛猜疑人。

當然,也說不上甚麼報復;難道他能算準了將要有條小蛇要鑽進被子底下來?我看他還沒那麼高的道行,那麼大的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