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之手》：我不是個變態，但看著自由舒展開的胸廓和脂肪組織，卻覺得有些療癒

文：朱育瑩

年關大爆炸

除夕清晨，雙下肢壞死性筋膜炎的婷婷，在睡夢中離開了！

據說早上六點多，護理師進房點滴注射時，婷婷還能應對，但在一個小時後常規訪視時，已被發現全身冰冷，量不到呼吸心跳，毫無任何生命徵象。婷婷的姐姐睡在一旁的陪病床上，亦沒有察覺到任何異狀。就這樣，默默地離開了人世。宛如一朵花，在一片森林中，凋謝得無聲無息。

回想起當時，婷婷的媽媽曾說，即使說服病患把腳切了，也不能保證她會活，即使暫時活下來，她們也無法照顧，於是堅決不出院，也不願去找後續安養的機構。

心腎衰竭狀態，把腳截肢或許可以延長生命，但能延長多久沒人說得準；不截肢一定不可能過關，但卻一時半刻死不了，只是無意義地拖延。

如果千金可買早知道，早在病患一被送來醫院時，就應該當機立斷地執行截肢，讓病患有機會真正活著出院；又或者病患家人根本不要讓她接受醫療，當下直接在家往生，也不須多折騰痛苦一個多月，最後心臟還是罷工。

醫療決策，並不害怕你選擇「救」或是「不救」 ，只怕你有時想救，有時不想救，邏輯混亂，導致病情延誤，使病患白挨受苦。

查理正巧除夕值班，便宣告了婷婷的死亡，為這將近兩個月的彼此折磨，平靜地畫下了句點。

但過年期間，其實每天都不平靜，雖然醫院嘗試縮減床位，讓醫護人員得以有返鄉過年的機會，但外傷和嚴重的內科疾病並不因過節而減少。從實習醫師開始，我幾乎每年除夕夜都在醫院度過。說實話，和同事一起過除夕夜也是挺有趣。

科部為了慰勞大家，晚餐會訂一些殘害身體但安慰心靈的食物，例如炸雞、披薩、可樂等等，讓全外科值班的醫師，都可以在值班室圍爐，吃著垃圾食物，順便觀賞可笑的恐怖片。醫師們輪流被護理站呼喚，來來去去，每次處理事情回來，又看見不同一批人來蹭飯。

長此以往，建立的強烈革命情感，無以言喻。

我溯著時光之河，回到幾年前的除夕夜，那是一個寒慄的夜晚⋯⋯

「育瑩，來吃火鍋！」傑米學長站在護理站討論室裡，頭探出門來呼喚著，手中拿著一個湯碗，嘴裡還叼了一個蛋餃。

「好，我先回完會診，學長等我一下。」我一邊打著病歷，一邊高聲回答著。

火鍋和麻油雞的香味，真是讓人不得不分心。明明好好的除夕夜，白天還來如此多手部外傷，開刀一整天，連午餐都無法抽空進食，實在已經飢腸轆轆。

敏鎬學長得意地舔著嘴唇，手上還有一隻麻油雞腿。差點忘了說，他被叫做「敏鎬」，是因為顏值能打韓星李敏鎬，絕對不是因為本名唸起來發音有幾分相似。

「我來囉！等我，等我！」我興奮地把最後一個字打完，按下存檔鍵，三步併作兩步地往討論室前進。

討論室有一張巨大的會議桌，平時用來舉行醫療會議，教育訓練，和提供醫護人員短暫休息。不過現在，我只當它是除夕夜最豐盛的大餐桌！

護理站和敏鎬學長訂了一桌佳餚，除了個人小火鍋之外，還有麻油雞、關東煮、炒麵炒飯、各式小菜。

「快吃，這麻油雞超級好吃，再不吃就要涼了！」傑米學長熱情招呼著。

整形外科除夕夜值班的陣容，就是我、傑米、敏鎬三人。我負責手部及臉部外傷，傑米負責照顧燙傷加護病房，敏鎬負責照顧顯微重建術後病患。雖然各自有各自的職務範圍，但也可以互相請求支援。

傑米和敏鎬嘴上吃得狼吞虎嚥，一邊還能和護理師談笑風生。我則胡亂喝下兩大碗麻油雞湯，大啖滿桌的美味飯菜，才半小時的光景，覺得肚子撐得不行。

「我好飽，不能再吃了，先回值班室休息一下。」我說。

「確定不再吃一些？還有好多耶！」傑米說。

「先這樣，再吃會變胖的！」我微笑道。

「再胖有我胖嗎？」敏鎬拍拍他的肚子。

我笑而不答，如一陣風般翩然離去。

方入女醫師值班室，我就踉蹌地倒在床上。或許是一整天的疲累，或許是麻油雞湯裡的少量米酒，讓我此刻一陣睡意襲來，隨即便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鈴聲大作，喚醒了與周公下棋到一半的我，原來是公務機。揉揉眼看了下時間，原來才過十五分鐘的光景。

「喂，你好！」我接起電話，制式化地回答。

「育瑩，點心送來了，快來吃！」電話那頭，是傑米的聲音。我還以為是急診的會診，頓時間鬆了口氣。

「學長，沒關係的，我吃飽了！」我睡眼惺忪地說。

「是甜湯，不是鹹的，快來快來，等你！」傑米絲毫不給我任何拒絕的機會，電話就掛斷了。

我緩緩起身，洗了個臉，走回護理站討論室。

「你來了呀！這裡有紅豆湯圓，過年過節都要吃湯圓！」敏鎬樂道，隨手遞給了我一碗。

我肚子實在無福消受，假裝淺淺地嚐了幾口，便又告退，打道回值班室休息。

殊不知方才闔眼沒多久，公務機電話鈴竟然又響了！我用本體感覺摸到公務機，緩緩張開眼，螢幕上顯示來電，又是傑米？

「喂，學長，我好飽，真的吃不進去了嘛，我要掛牌禁止餵食了啦！」接起電話，我似笑非笑地向傑米乞憐著。

「起床了啦！這次不是要你吃東西，是樓下急診同時來好幾個大面積燙傷，快過來幫忙！」學長忽然語氣嚴肅了起來。

聽到這消息，我睡意全消，立馬從床上跳起，急道：「沒問題，馬上過去！」

急診現場看起來一片混亂，救護車一次送來了多位超過70％體表面積燙傷的病患。據新聞報導所述，那是一個社會事件。患有精神病的小兒子，圍爐時和家人們一言不合，竟潑汽油縱火燒全家。有人當場死亡，其他按照嚴重度，分送到各層級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