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臭與芬芳》：「牢籠」兩字，似乎比狗窩更能恰如其分地形容窮人發臭的住家

文：阿蘭・柯爾本（Alain Corbin）

第三部 氣味，社會的象徵與階級

牢籠與狗窩

一八三二年的霍亂大流行結束後，各種針對百姓居家環境，與屋內令人窒息的空氣品質的論述，如潮水般湧來。單就嗅覺疑慮領域來說，原本雄踞首位的公共空間汙水問題，已經被「住家的潮濕沼氣」所取代。事實已經擺在眼前，根本無需再多做長篇論述。在市區，中下階級住宅的公用區間，惡臭問題最是為人詬病。抨擊的火力集中在糞便與垃圾的臭味。此時糞便與垃圾私有化的措施，還沒這個擴展到這些個社會階層。因此，這時期遭人舉報的惡臭案件，絕大多數都是針對擁擠蝸居所產生的臭味。

對此，學術的論點極其單一。拉雪日、海丹（Hatin）、巴亞（Bayard）、布朗基、巴索、勒嘉德（Lecadre）、德特萊（Tertrais）、勒丹，與其他多位醫生不厭其煩的反覆重申一種論調：這類如影隨形的恐懼憂慮，隸屬於心理學歷史的範疇，若能進一步詳加分析，一定很有意思。至於通俗小說，就像齊博伯格（Marie-Hélène Zylberberg）所言，可說是寫盡了這些室內讓人窒息的噁心髒臭。其實這一點都不足為奇，因為這些作家大多取材自學者的社會勘查紀錄。

陳年尿液積累溝渠，淌滲屋牆，石板路面濕了又乾。這股臭味一路追著小心腳步，被迫蜿蜒行進的訪客，他們宛如走入羊腸小徑，得小心再小心，才能安全地踏進那棟可怕悲慘的房子。人們只能「從低矮、狹窄又陰暗的巷弄進屋。這些巷道同時也是接收各樓層住戶排放的穢物與黏膩汙水的渠道」。走進窮人發臭的住家，幾乎等於是在進行地底探索。布朗基興奮並小心翼翼地探訪里爾市的小院子，與盧昂市的貧民窟。此舉後來激勵了帕宏－杜夏特雷開始梭巡巴黎下水道。

小小內院的狹窄、陰暗與潮濕，讓這個通往外出巷弄的小院子活像是一口井，井底的泥土上是一層層的排泄物。食物殘渣在這裡腐爛發臭，洗衣服洗碗盤的髒水在這裡慢慢濃縮：各種臭味匯集至此，冉冉飄升至高樓層，保持各樓層的臭味不墜。這樣的臭氣結構系統，使得樓梯形同溢流口，酸臭氣味如瀑布直洩而下，每下一層樓，其走勢會稍稍被突起的磁磚阻擋，但從樓梯間裡門戶大開的廁所傾洩而出的惡臭，又加重其奔流之勢。

門扇敞開的廁所清楚可見烏黑的便座上，沾染一圈糞便。巴亞醫生在巴黎第四區的樓梯凝神細聽「家戶排水口」的咕嚕轟鳴。惡臭將這些住家兜成一個共通的整體。這些臭氣以糞臭為最大宗，而各地的不同之處只在於糞臭的強弱。這裡，沒有所謂細微氣味的區分問題。

屋內則是雜物橫陳，工具、髒衣物與髒碗盤堆的到處都是。窮人就在這堆雜物當中「窩著」，還經常伴隨著一些動物。腦海此時冒出的是「牢籠」兩字，似乎比狗窩更能恰如其分地形容這樣的家。「貧窮將人囚禁在狹窄的牢籠裡。」這樣的住家自然是影響空氣流通的毒瘤。屋內缺乏新鮮空氣已是不容辯駁的事實，何況此時學者早已制訂出室內通風的詳細標準。臭味愈是能夠有效地證明有害氣體的存在，那麼惡臭可能導致窒息的威脅，將愈發沉重地壓著人的心頭。這重大的心理轉折有助於說明這波新警覺的樣貌。

事實上，學者論述的重心集中在空間的狹小上。睡覺的地方過窄，巷弄過深過長，各種文獻的字裡行間都可讀到這種弦外之音，在平常習慣了開闊空間的資產階級心理，營造了一種幾欲窒息的印象。缺乏空氣的恐懼心理，讓人們開始注意那些設於屋頂夾層或閣樓裡的工作坊，並指摘裡面空氣滯悶。還有低天花板的房間、門房需要像狗一樣踡伏在裡面的哨亭、商店的後邊裡間、大學生或職員的狹小工作間，都是抨擊的目標。

附有傢俱的出租屋與出租房情況更糟。舍瓦列記錄了一波針對外省移民的嗅覺排擠。城市人對土壤氣味的厭惡與鄙夷——也就是來自法國中部利穆讚區（Limousins）或奧弗涅區（Auvergnants）的季節移工身上常見的大地味道——多少可以說明這波「類似種族隔離」心態的起因。這樣的心態使得來自鄉間的移工，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融入城市。

出身水泥工的法國政治人物納多（Martin Nadaud）回憶往事，讓他印象最深的是，來自中部克勒茲省（Creusois）的水泥工，他們蠻橫無理的樣子，還有他們住的寢室裡瀰漫的那股惡臭。法國史學家都松維爾子爵（comte d’Haussonville）與馬濟霍爾（Pierre Mazerolle）都曾指出，工人房間的架子上常堆放起司和臘肉，味道刺鼻熏人。

來自利穆讚區的移工寢室算是整齊的了，但某些出租房夜晚的鬧騰也足夠讓資產階級想著就心驚。沙丁魚般擁擠的寢室，訪客無不皺眉掩鼻。在這裡，同病相憐的相互取暖加劇了淫慾獸性，因此據傳，這裡的租客放浪形骸，恣意交歡。看著住在賈奎薩德區（Jacressarde）的虛構租客，雨果心裡這麼想：「這些人互相認識嗎？不，他們只是在聞彼此的味道。」

皮奧里針對中下階級人民的居所，這麼寫著：「無論是一個人住都嫌狹小的地方，還是很多人擠在一起的大通舖，都會對身體產生危害。」這個階層的病人房間等同一方沼地。卡米克爾－史密斯醫生直指，那裡匯聚了熱帶雨林沼澤地的所有特質。這裡是孕育斑疹傷寒的溫床，以至於學者都不得不開始懷疑，斑疹傷寒是慢性缺氧窒息併發共濟失調與無力症的結果。難聞的臭味就是缺乏空氣的證明，而缺少空氣會影響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