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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陳思宏《樓上的好人》選摘:柏林第一吐恢宏且壯闊,她知道,她一定把員林吐出來了

【小說】陳思宏《樓上的好人》選摘:柏林第一吐恢宏且壯闊,她知道,她一定把員林吐出來了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金鼎獎、金典獎得主陳思宏最新長篇,「夏日三部曲」最終回!住員林的大姊被黑衣人討債威脅,只好到柏林投靠許久沒聯絡的小弟。大姊跟著橡果、鋼琴與白腳貓,一路尋覓小弟家門前的龍蝦與海馬,最後卻找到一對綠眼睛和一雙藍眼睛?

正想伸手到窗外觸摸霧,忽然又吐了,這第二吐,比上一吐更磅礡,氣勢壯麗,嚇跑了霧,小山城土石流,列車差點脫軌,乘客全體撤離,大家無條件把車廂留給她。她歪頭凝視火車地板上的嘔吐物,線條縱橫,色彩繽紛,有高有低,有點面熟。火車終於開動,地上的嘔物流動,似絡繹車潮人流。啊,這是員林地圖啊,那是火車站,這條線是鐵路,這裡是老家,地下道,中山路,光明街,那個突起的是有老鼠的國際大戲院,這個是員林大戲院,遠一點的,最東邊,是山腳路,高起的地勢有紅有綠有橘,啊是百果山。天哪,她把身體裡的員林吐出來了。

一身臭抵達台北車站,她在車站廁所換衣服,那套沾了嘔物的洋裝就送給廁所的垃圾桶。逃離員林的旅程未結束,在台北車站轉搭淡水線火車。列車一開出台北,她就睡著了,醒來窗外有河,景色嶄新,這是全新的人生,刪除舊身分,以後絕不回去員林。抵達淡水站,太好了,沒吐。她拉著行李,上坡,又上坡,無止境上坡,終於抵達校園,拉行李的手腕即將與身體割裂,抬頭一看,竟是長長的上坡階梯。有戀愛男女拍照,男生語氣溫柔,對階梯上的女生說:「這叫克難坡,總共有一百三十二階,以後我們每天都要這樣爬上去。」女生皺眉:「我才不要,這樣我會有蘿蔔腿,我不管,你以後每天揹我。」

沒人揹她、幫她扛行李,她自己一人爬上克難坡,她低頭看,雙腿果然腫脹蘿蔔,一路上幾個女生忙著尖叫打蚊子,不知為何,一路爬坡,蚊子似乎嫌棄她,身上沒任何蚊咬。終於抵達宿舍,舍監鼻子抽動,往後退一步。她懂了,原來換衣服沒用,根本沒擺脫身上的臭,嘔味一路尾隨,身旁的大學生也離她很遠。新生活第一天,她就被室友歸類到臭女生,在員林是「鐵枝路邊的查某囝」,上大學的確是新的人,只是臭。這位脾氣很差的舍監後來每次看到她就會往後退一步,查房來到她的床鋪,鼻子一定抽動,明明一切整潔,舍監臉上就是會出現嫌惡,室友笑聲難節制。

大學生活沒她想像簡單,晚上餐館打工直至半夜,什麼肥皂都洗不掉皮膚每晚吸收的牛肉麵氣味。白天上課想睡,德文die der das陰性陽性中性她全部搞不清,還有為什麼有些字母音會長成ö或者ä這奇怪模樣,她很想拿橡皮擦塗掉那些字母上的髒汙點點,再怎麼努力學,這語言就是無法進入她的身體,身上牛肉麵味洗不掉,但每次一洗完澡,背了一天的德文就洗掉了。心裡一直放不開當老師的念頭,想轉系?轉學?還是休學重考?算了,先撐過大一再說。

想不到來柏林第一天,就重溫當年大一的德文會話期末考。

重重的木門後,是淡髮中年女士,高瘦,手上一疊紙,嘴巴燃炮,對她炸出一大串德文。天哪,這不就是大一那年當她的那個德國教授?一樣的淡色長髮,銀框眼鏡,語速逼人,薄唇無情,雙眉尖銳,一臉刻薄,害她一句德文都說不出來,期末考零分。怎麼那個當她的教授穿越時空,來到了柏林?前幾年去德文系同學會,她不認得任何人,其實也沒人記得她,來了幾個老教授跟助教,她也沒印象,到底她有沒有讀過這個系啊。

其實她大一讀完就跑了,德文跟她無緣,粗糙的發音刮傷她的喉嚨,決定重考。她在台北的補習班苦了一年,以打工薪水付補習費,終於考上師範大學。當年德文系才讀了一年,怎麼會收到德文系的同學會邀請?反正閒著沒事,就去看看,結果當然沒人認識她,她也不記得任何人,還有人以為她是那家餐廳的工作人員,請她清理桌面:「阿姨,麻煩收一下盤子好嗎?謝謝妳喔。」她的大學同學,竟然叫她阿姨。算了,可以走了。

有人播放悼念逝去教授的影片,誰啊?到底是誰啊?全部不認識。已經穿好外套準備離場,她認出影片中的淡髮女人,那個當掉她的德國女教授。原來死了啊?死得好,當年給我那麼低的分數。

啊不是死了?怎麼在小弟柏林家復活了?殭屍嗎?

無誤,是殭屍。復活殭屍女教授朝她噴灑德文,那些德文字詞都是強酸汁液,腐蝕她的聽覺,完了,逃來柏林是為了避難,想不到第一天就遇到復活的德文系女教授,重溫大一德文會話期末考噩夢,鐵定又要被當了。

殭屍繼續德語滔滔,似乎都是問句,她快渴死了,嘴巴發不出任何聲響,只想推開殭屍,趕緊上樓。高大的殭屍在她視線裡越長越高,頭顱已經碰到天花板的水晶吊燈。

她身後那道沉重木門忽然推開,一個高大男人走進來,陽光跟著進屋,被關在門外的夏天長驅直入。陽光釘耙她的眼睛,她瞇眼看面前的男人,黑髮,米白西裝外套,淺藍牛仔褲,身高如樹,臉背光,輪廓不明。不行了,殭屍持續向她潑德文硫酸,高溫朝她衝撞,她蹲下來,完了完了,好想吐。

陌生男人伸出溫熱的手,抓住她的手臂,天,不會是黑衣人吧?一路跟著她,也來到柏林了。

「是姊姊嗎?」

誰是你姊啦,放開我。

等一下。

不是硫酸德文。

她聽得懂。

是中文。

那雙手臂把她拉起來,力道輕巧,一雙清澈的綠眼看著她。不是,不是黑衣人。

「請問,是姊姊嗎?」

綠色眼珠滑溜圓滾,好像她褲子口袋裡的那些鮮綠橡果。看清楚那張臉,白人,大鼻,鬍子,對著她笑,一臉善。竟然,對著她說中文,口音明朗。

「歡迎姊姊來柏林。一定累了吧?我幫妳拿行李。」

重門又打開,女教授放過她了,離開房子,走進花園,在白閃閃的陽光下迅速融解,化成一灘泥,果然是殭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