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儒賢《我的流行音樂病》：郭英男阿公唱的「一隻蚊子咬到你的屁股，很痛！」，成為日本NHK晚間新聞主題曲

文：熊儒賢

想念　郭英男和郭秀珠

一九九三年德國樂團「謎」（Enigma）在錄製〈Return to Innocence〉這首歌的期間，向法國「世界文化之家」簽約取得使用《台灣原住民複音聲樂》唱片授權，這張專輯中收錄郭英男夫婦的〈老人飲酒歌〉原唱曲，於是這首吟唱被取材混音至〈Return to Innocence〉的歌曲中。一九九六年這首歌成為奧運主題歌曲，當時，在台灣的郭英男被族人告知這首歌應該是他所演唱時，從聆聽到回憶，他非常確定是自己所唱之後，才輾轉由魔岩唱片聘請美國律師，進行國際版權訴訟，爭取個人應有的權益。

這場官司在美國進行，訴訟為時三年多，對方所屬之美國EMI唱片公司，最後以庭外和解方式，與魔岩的代表律師達成賠償協議，並同意在之後出版的該專輯包裝上標示「本曲取材於台灣原住民族阿美族傳統歌曲」以示尊重。

一九九九年六月，美國方面傳回來這個消息，由於尚在保密階段，魔岩預計舉辦一場發布會，公司期待這個和解的結果，會帶給郭英男一個驚喜，工作人員便非常守密地安排阿公從台東一個人先行來台北。

阿嬤郭秀珠跟宣傳說：「不行，我也要一起來！」
「呃？兩天就回來了！」宣傳說。
阿嬤說：「阿公不在家，我不會睡覺！」

好的。太正點的理由，就請他們兩位都來台北，為了阿嬤要和阿公一起睡覺！

發布會現場才將這場國際訴訟的官司結論，告訴郭英男，也同時告知全國媒體。郭英男聽完之後感動得潸然淚下，他後來說：「我是台灣阿美族的郭英男，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聽得懂我們的歌。」一個謙虛有愛的歌聲，一場侵權的紛爭，一座巨大的奧運商輪，讓郭英男的這首〈老人飲酒歌〉成為全球矚目的焦點，也為這對老夫婦帶來晚年人生的另一個歌聲顛峰。

一九九九年十月，我陪著紀曉君和郭英男、馬蘭吟唱隊到了東京，一行十幾人浩蕩地去參加「愛與夢世界音樂節」。才抵達演出的澀谷文化會館，主辦單位協商有一位演奏家想要與我們即興合作。基於演出排練的完整性，我沒有同意曉君和這位演奏家的演出，以為這樣可以打消對方的念頭，沒想到郭英男阿公卻答應了，願意用〈老人飲酒歌〉來做音樂的實驗。

演出過程十分精采，在殿堂式的舞台上，完整地呈現了台灣原住民「阿美族」與「卑南族」的歌曲，觀眾時而亢奮，時而沉靜，直到最後主持人邀請演奏家與馬蘭吟唱隊上台一起即興演唱〈老人飲酒歌〉，由郭英男領唱時，在後台的我們，開始緊張不安。

製作人鄭捷任坐在紅色絲絨布幔的後面，我站在側台的台口暗處聆聽、張望，一陣聽不懂的憂傷與音樂協調性不佳的沮喪襲來。曲畢，觀眾拍手甚至起立鼓掌叫好，我墜入了一種不捨。我猜捷任的心情應該跟我很像，這首歌走掉了原來最美的顏色。

阿公和阿嬤離場，郭英男第一位下台，嘴裡嘟嚷了一句阿美族的話。

我問郭英男的兒子，阿公剛剛說什麼？他說：「阿公說，這首歌這樣唱，是一隻雞跟一隻鴨的問題！」

我不太懂阿公怎麼這麼豁達。接著回飯店吃飯、睡覺，他們不再談這件事。我卻想了好多年「為什麼」？

二〇〇〇年日本SONY唱片出了一系列世界音樂的「IMAGE」銷售百萬張專輯，想找郭英男演唱，也需要我們協助製作這首歌。

它是仿照阿美族唱腔與合音來創作譜寫的歌曲，歌詞則是由日本方面以模仿阿美族「虛詞」的意境所造詞而成，很奇怪的方式。我問阿公有這樣一件事，不是你的歌或阿美族的歌，他們自己創作了一首「很像阿美族」的歌，你能不能學唱？我以為對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人來說，這簡直是麻煩透了，但他答應了！

我開始安排製作人到台東工作，訂錄音室。

抵達台東那天，風和日麗。郭英男坐在家中的院子鐵棚下等我來，旁邊的桌子上擺放了一台收錄音機，他不斷的將錄音帶倒帶重聽，一再確認背好旋律和歌詞。他開心的告訴我，他已經將這些「日本人寫的虛詞」套入阿美族的語音，自己編輯成了一個很像阿美族的話在說：「一隻蚊子咬到你的屁股，很痛！」然後重覆一直唱就好，馬蘭吟唱隊的阿公阿嬤也照著他的唱法這樣唱。

吃飯、喝酒、錄音、喝酒、吃飯、錄音……跟他們在一起，我覺得像在帶一群嬰兒。

餓不餓了？他們一定回答：「餓了！」
想不想去上廁所？會說：「想好久，都快忘記了！」

那天在南王村錄音到最後，我發燒到四十度，昏沉中去打了一針，老人家已將「一隻蚊子咬到你的屁股，很痛！」錄好。

結果，這首歌成為二〇〇二年日本NHK電視台晚間新聞主題曲。不要懷疑，就是「一隻蚊子咬到你的屁股，很痛！」這首歌。

二〇〇二年三月二十九日郭英男過世。那天的台北，是清明前的雨霧濛濛，早上十一點我接到她女兒的電話，告訴我阿公過世的消息，哭得很傷心。

強忍住淚，我進辦公室給老闆們發了一封告知的email，然後開始準備新聞稿，將阿公生前的影音素材提供媒體。電視新聞上，快報不斷。

今天天氣極度濕冷。

從接到郭英男過世的消息之後，我知道一定要用歌聲陪他好好地走。我決定要在台東辦一場音樂會，請所有的音樂人都回來，因為我只要想起阿公……抽著菸看著我，說著我聽不懂的阿美話，我知道他一定是在說：「那個Dumei叫她要……吃飯還是喝酒……」（Dumei是部落人叫我的名字），我們是可以用眼睛講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