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衛星》:我在塔吉克遇到一個給自己起名「幸運」、想練習漢語、還管我叫哥的人

《失落的衛星》:我在塔吉克遇到一個給自己起名「幸運」、想練習漢語、還管我叫哥的人
位於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貝的國家公園|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為了寫出心中難以言喻的中亞,劉子超踏上艱苦的中亞之旅。學會基本俄文的他,旅途中從不放棄與人對話的機會,熟讀歷史與經典旅遊文學的他,會不計艱苦、前往故事裡地圖上難以查找的地方。

文:劉子超

塔吉克斯坦:杜尚貝複調(節錄)

在那個酷熱無風的下午,我在國旗杆下遇到一個叫「幸運」的大學生。他攔住我說:「哥,我給你免費當導遊?我正在學漢語!」

二十一歲的幸運長得又高又瘦,臉上有青春痘殘留的痕跡。他穿著西裝褲和襯衫,像個還沒出道的業務員。我感覺自己無法拒絕他:一個給自己起名「幸運」、想練習漢語、還管我叫哥的人。

幸運出生在一個普通的杜尚貝家庭,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姊姊。蘇聯時代,父親當過杜尚貝的巡警。幸運說,這是員警的初級職位。內戰爆發後,杜尚貝先是被反對派攻佔,又被政府軍收復。幸運的父親討厭街上的暴亂,於是辭職回家。他在家裡待了幾年,靠積蓄和小買賣維持生活。一九九七年,塔吉克政府和反對派簽署了和平協定,幸運在那一年冬天出生。第二年,幸運的父親決定出去闖蕩。他跟一位兄弟去了俄羅斯南部的克拉斯諾達爾,先當保安和開門人,等攢了一筆錢後,就開了一家雜貨鋪,主要賣塔吉克的乾果。

在俄羅斯,幸運的父親一幹將近二十年。其間,父親的兄弟得病去世,幸運的哥哥被叫過去頂差。父親自己後來也得了病,身體越來越弱。最後,父親回到杜尚貝,讓幸運的哥哥和嫂子留在那裡看店。幸運說,現在他的父親變得沒什麼精神。他做的事情越少,精神就越萎靡。他抱怨在杜尚貝找不到活兒幹,實際上他只是提不起興致。一家人靠幸運的哥哥寄回來的錢生活,日子過得很拮据。

幸運現在已經離開家,搬去和姊姊一起住。姊姊大他十歲,結過婚。五年前,姊姊的丈夫也去俄羅斯打工,從此音訊全無。按照幸運的說法,他的姐夫應該是在俄羅斯重組了家庭。幸運的姊姊沒有再婚,沒有抱怨,只是不再提起那個男人。她平時接些裁縫活,希望以後開一家自己的裁縫店。幸運說,姊姊的手藝相當好。上一次,他在魯達基公園的步道上攔住一個中國女人,免費當導遊,練習中文。最後,那個女人買了幸運姊姊做的兩條裙子。

我問幸運,會不會去俄羅斯打工?他說不會。他不喜歡俄羅斯,他更不願意做塔吉克人在俄羅斯一般會做的那些讓人瞧不起的職業。

「美國呢?」

「我絕對不會去美國!」

「為什麼?」

因為女朋友。幸運剛和交往兩年的女朋友分手,之前連吻都沒接過。女朋友的叔叔在美國,是個生意人。和幸運在一起時,她總把美國掛在嘴邊。她的人生目標就是去美國。她似乎從來沒考慮過幸運或者兩個人的未來。幸運很生氣,感到自己被忽略了。他就像河床上一艘擱淺的小船,無處可去,女朋友卻是大海裡有固定方向的航行者,神氣活現。或許,在女朋友面前,幸運感到了自卑。他開始學習中文,作為一種對抗。如果女朋友要去美國,那麼他就決定日後去中國:留學,賺錢,出人頭地——我多少能夠理解這種賭氣的心態。

幸運先是自學,隨後又報讀了孔子學院。他準備以後參加漢語能力考試。他說,一旦通過考試,他就有可能申請到中國大學的獎學金,還有每月兩百美元的補助——他是這麼聽說的。

幸運想賺錢,覺得這裡沒有機會。他的口頭禪是「我被困在這裡了,哥!」,以表達他的無助。很多時候,我覺得他說得沒錯。但我只是說,你還年輕,還沒跨越那道「陰影線」——這是約瑟夫.康拉德說的,你感到煩悶、厭倦、不滿、迷茫,這是生活中必將來臨的那個時刻。

幸運說他從沒聽說過康拉德。他是什麼人?

「一個作家,波蘭裔英國人。」

「我喜歡閱讀,可是杜尚貝連個像樣的書店都沒有。」

我也發現了這點。魯達基大街上的那家書店裡沒什麼有價值的書,空氣中飄著塵土的味道,而且無人問津。

這時是下午三點鐘,又乾又熱,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塊饢坑烤肉。幸運問我想去哪裡,我想了想說,去城市南邊的薩科瓦特巴剎附近。那裡遠離市中心,是杜尚貝的平民區。我們可以去那裡隨便轉轉,然後找個地方坐下來。

「為什麼去那裡?」幸運問。

我告訴他,我正在看一本叫《死亡商人》的書。那本書講了杜尚貝最傳奇的人物——維克多.布特。他是前格魯烏少校,蘇聯解體後成為軍火販子。他向塔利班和蓋達組織提供武器,也為非洲內戰輸送軍火。他就在杜尚貝的平民區長大,父親是一名汽車修理工,母親是一名簿記員。他靠聽ABBA樂團的歌曲學會了英語,後來又掌握了七八門語言。我告訴幸運,我想感受一下布特成長的氛圍。

幸運不太理解我到底想幹什麼。不過沒關係。他想跟外國人泡在一起,緩解「被困在這裡」的焦慮。他說,他願意跟我一起去,去哪兒都行。

我們走到魯達基大街上的公車站,等待巴士。可是,杜尚貝正在推廣公車刷卡制度,沒有卡的人就算交錢也不行。我們只好改坐可以付現金的黑車。在這裡,公車運輸能力不足的問題十分嚴重,黑車產業應運而生。每當這些黑車經過公車站時,司機就像拈花微笑的佛陀一樣,比劃一個數字手勢。開始,我以為那只是打招呼。不過,幸運說,其實那手勢是一個暗號,代表這輛黑車的行駛線路—與這個數字的公車相同。

我們上了一輛黑車,奔向薩科瓦特巴剎。我發現,越往城市的週邊走,杜尚貝就越是顯出不同的面貌。我所住的市中心,還有些高大、氣派的建築物,但現在整個天際線的規模都變小了。在魯達基大街上,我還能看到一些在附近上班的人,穿著不錯的衣服,但在這裡,階層開始向下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