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叩孔孟》:東亞交流史中,「政治自我」與「文化自我」出現四種類型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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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與亞洲的崛起,對世界局勢影響深遠,是本世紀最重要的劃時代事件之一,孔孟思想也重新獲得世界各國知識界的重視。歐美學界都在爭取儒學的發言權,儼然已成為國際學術界的新趨勢。
文:黃俊傑
東亞交流史中「政治自我」與「文化自我」的張力【註1】
宏觀地看,近四百年來,東亞本來就是所謂的「接觸空間」(contact zone),【註2】但是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東亞各國如中、日、韓、越的互動與交流,常在文化與權力不對等的狀態下進行。因此,作為東亞的中心「中國」是什麼?這是首先值得探索的問題。
十八世紀以前東亞的世界秩序觀中,「中國」的空間疆界是凝固的、「中心」與「邊陲」的分界線是確定的。十一世紀北宋石介(一○○五─一○四五)的《中國論》【註3】可以作為代表;到了十八世紀,以日本淺見絅齋(一六五二─一七一二)為代表的〈中國辨〉一文,【註4】則認為「中國」空間疆界是可移動的,所謂的「中國」不是在地理上固定的疆域,而是隨著政治與文化的變化,而東移朝鮮或日本,「中心」與「邊陲」的疆界具有不確定性。
「文化」與「政治」在東亞的「自我」與「他者」互動中,形成跨越空間的「東亞文化交流圈」,出現下列四種類型張力,即:(一)「政治自我」與「文化自我」、(二)「文化自我」與「文化他者」、(三)「政治自我」與「政治他者」、(四)「文化他者」與「政治他者」。我們將以具體的歷史實例,闡明這四種張力類型:
- 張力類型(一):「政治自我」與「文化自我」
第一種張力類型出現在十七世紀日本儒家學者山崎闇齋(一六一八─一六八二)與弟子的對話中。山崎闇齋曾問他的學生:如果中國以孔子為大將,以孟子為副將,率軍攻擊日本,那麼日本學習孔孟之道的人應如何因應?學生不能回答,因而反問老師,山崎闇齋的答案是:「不幸關逢此厄,則吾黨身披堅,手執銳,與之一戰而擒孔孟,以報國恩,此即孔孟之道也。」【註5】
這個假設性問題,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的大學入學考試中,一再出現在考試的題目之中。這裡的問題是:山崎闇齋假設的論點有何問題?他的說法對孔子公平嗎?為什麼?但是由此可見,山崎闇齋的「政治自我」是日本人,他的「文化自我」是孔孟之道,兩者之間在特殊狀況下是有緊張性的。
同樣的例子也出現在日據時代(一八九五─一九四五)的台灣知識分子身上。譬如在連橫(雅堂,一八七八─一九三六)所撰的《臺灣通史》【註6】裡,「棄地遺民」一詞出現三次。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這部書至少有兩個問題:第一,他撰寫《台灣通史》應是為臺灣人民伸張正義,但為什麼封面卻是日本殖民政府的臺灣總督題字呢?第二,從二十一世紀觀點來看,這本書充滿漢人沙文主義,稱原住民為「蕃」。但是,我們應注意這本書的成書年代是一九○八—一九一八年,有它的時空因素。
日據時代的台灣知識分子的處境,生活於日本殖民地台灣,而實際上的文化認同則是中華文化,包括楊肇嘉(一八九一─一九七六)的《楊肇嘉回憶錄(一)》、【註7】葉榮鐘(一九○○─一九五六)的《小屋大車集》、【註8】鍾逸人(一九二一─)的《辛酸六十年:二二八事件二七部隊長鍾逸人回憶錄》、【註9】吳濁流(一九○○─一九七六)的《亞細亞的孤兒》【註10】等著作中,也都存在這樣的衝突。
還有一個例子,明治維新以後日本提倡「文明開化」的精神導師福澤諭吉(一八三四─一九○一),在他所著的《勸學篇》一書中,說「『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這就是說天生的人一律平等,不是生來就有貴賤上下之別的」,【註11】主張人生而平等。但他訪問台灣時,曾在當時台灣的日文報紙上,撰文評論台灣人反對日本殖民主義的騷動,他強力主張要維護本國利益,主張掃蕩台灣。他說:「海外領土的小紛擾雖非國家的大事,但是影響卻不少。我欲再向當道勸告;應該當機立斷,一舉消除禍根,永久斷絕騷動之患。」【註12】
福澤諭吉主張人生而平等,但是他又為維護本國利益而主張掃蕩台灣,豈不是自我矛盾嗎?這種矛盾,就是由於他的「文化自我」,是作為接受現代西方文化的知識分子,與他的「政治自我」作為日本帝國國民,碰到日本新獲得的殖民地台灣問題時,所發生張力的表現。
- 張力類型(二):「文化自我」與「文化他者」
第二種類型是「文化自我」與「文化他者」之間,也會出現緊張。舉例言之,十七世紀日本古學派儒學大師伊藤仁齋(一六二七─一七○五)的「文化自我」是日本文化價值的承載者,中華文化特別是儒家思想,對浸潤在日本文化的儒者伊藤仁齋,畢竟是一個「文化他者」。因此他注解《論語》「華夷之辨」時,便說只要有禮義、有文化,「夷」就是「華」。
仁齋所撰《論語古義》說:日本「君臣相傳,綿綿不絕。尊之如天,敬之如神,實中國之所不及。夫子之欲去華而居夷,亦有由也」。【註13】伊藤仁齋認為中國的湯武革命,比不上日本天皇萬世一系,政治安定。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註14】伊藤仁齋認為孔子想去日本,因為日本是「君子之國」。同理,朝鮮的儒者也認為孔子「乘桴浮于海」是想去朝鮮。
- 張力類型(三):「政治自我」與「政治他者」
第三種類型是「政治自我」與「政治他者」之間。與王陽明(守仁,一四七二─一五二九)同時代的儒者,浙江餘姚朱舜水(一六○○─一六八二)在大明帝國一六四四年滅亡以後,首先亡命安南(今越南),他把越南流亡經驗寫成《安南供役紀事》。【註15】
當越南國王召見朱舜水時,依照當時越南宮廷禮節,朱舜水必須跪拜,但朱舜水卻假裝聽不懂。大臣們在地上用竹竿寫一個「拜」字,朱舜水在「拜」上寫一個「不」字。越南王震怒,下令逮捕,後來朱舜水還是逃過一劫,又流亡到日本。朱舜水流亡越南與日本的期間,他的「政治自我」是大明帝國的子民,而越南國王以及日本,則是他的「政治他者」,這二者之間有極大的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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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以為,只是跌倒而已⋯⋯」—居家照顧服務,幫助年長者走出老老照顧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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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老照顧」家庭似乎隨著高齡化越來越多,但年長者照顧的問題,不該成為另一位長者的負擔。「老老照顧」反映了這個社會,對長者的支持和資源分配不足。我們期待的是,在經歷了大半輩子的努力之後,年長者應該能夠享有安穩、尊嚴和被溫柔支持的晚年生活,而不是面臨照顧其他老年人的壓力。
近十年來,隨著高齡化、少子化和各種社會發展趨勢的疊加,年長者的照顧問題浮上檯面,「老老照顧」的狀態,也逐漸進入公共話語中。所謂的「老老照顧」,是指65歲以上年長者,不僅要應對自己隨著年齡增長而來的健康問題,還要承擔24小時照顧另一位長者/失能長者的重負。
身體上的高負荷和精神層面的緊繃狀態,常使得這些年長的照顧者,處於身心失衡的邊緣。他們可能更容易罹患憂鬱、焦慮和失眠等心理健康問題。除此之外,照顧者可能因為照顧工作而無法安排個人時間,無暇參加社交和娛樂活動,導致感到孤獨和無助,與社會疏離。對於年長者而言,他們的社交資源和互動網絡本來就相對缺乏,這些內在的壓力就更容易被忽視,使得老老照顧的挑戰,在社會上長期處於被低估的狀態。
本來以為,只是跌倒而已⋯⋯
77歲的洪爺爺和72歲的洪奶奶,住在一個安安靜靜的小社區裡。他們夫妻倆有三個孩子,長女和次子都已經組成了自己的家庭,只有曾經小中風的長子與他們同住,一家三口靠著洪爺爺的豬血糕攤子,勉強的維持著生活。

大約在五、六年前,洪爺爺就發現自己身體不太舒服,下腹部常常疼痛。或許是不願意面對自己生病的事實,因此只讓醫生開止痛消炎藥應付病狀,拒絕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但今年初,他突然四肢無力,倒了下去。這次,醫生檢查出了洪爺爺的疝氣問題,緊急動了手術。但手術之後,身體的復原狀況並不理想,脊椎也發現了退化和磨損等問題,再加上原本就有高血壓和青光眼,洪爺爺不僅無法做生意,連生活起居都得依賴洪奶奶的照顧。從起床到進食、洗漱、上下床,生活的每一步都需要依靠妻子攙扶協助。但是,洪奶奶自己也是一個70多歲的長者了,骨質疏鬆症和膝關節病痛已糾纏她多年,加上獨自照顧著失能丈夫的壓力,不管是在體力或心理上,對奶奶來說都是非常大的負荷。「我照顧他(洪爺爺),要背、要推、要抱⋯⋯照顧得我自己都生病了,全身都在痛。我們住四樓,沒有電梯,帶他去看醫生,要找爬梯機的人來幫忙,上、下樓一趟都各要花費900元,真的太貴了,負擔不起。」洪奶奶說。提供爬梯機服務的工作人員,看到洪家爺爺奶奶處在這樣的困境中,建議奶奶尋求外部援助,她才終於在今年八月,撥打了1966申請長期照護服務。

老老照顧的窘迫,有可能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老老照顧』的狀況,在已經是高齡社會、即將邁向超高齡社會的台灣,的確有越來越多趨勢。」伊甸基金會的居服員督導陳紹慈解釋道,在傳統的台灣家庭中,照顧長者通常會被視為是家庭成員的責任,然而,隨著現代生活節奏的加快、勞動力市場的變化、現代家庭組成的改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無法提供日常的家庭照顧。這使得許多中老年人,在自己可能也需要被照顧的情況下,仍得承擔起照顧更年長或健康狀況較差的老年人的責任。「許多家庭會陷入『老老照顧』的狀況,有幾個主要原因,一是資訊的缺乏,比方偏鄉、經濟條件較差、資訊取得不易等等,讓這些家庭可能不知道,其實有其他的管道可以提供協助;另一是傳統觀念的束縛,很多人會認為把父母親送到老人院,就是代表不孝。」

一直以來,伊甸基金會嘗試用許多不同的方式,提升一般民眾對於長照議題的認識和敏感度。因此,從都市到偏鄉,伊甸基金會在全台各地設立長照服務站、關懷據點、長照機構、日照中心、社區輔具站等實體單位,定期安排社區服務,包括訪視、弱勢長者餐飲服務等等。也透過社群媒體,例如YouTube、Facebook、Instagram和Podcast等平台,向不一樣的族群和年齡層傳播關於長照的觀念。「我們會這麼做,是因為我們知道,傳播新的觀念不容易,改變舊的觀念更是困難。就像獨自照顧洪爺爺的洪奶奶,如果不是提供爬梯機服務的工作人員建議,她可能要更久,甚至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是可以獲得幫助的。」陳紹慈說道。

除了讓大家認識被照顧者的需求之外,近年來,伊甸基金會努力將照顧的範圍,拓展到照顧者身上。「因為照顧者所承受的身心壓力是驚人的。比方他必須承受情感上的壓力,尤其是照顧親密的家庭成員時,可能會特別悲傷、無助或焦慮,在所照顧對象的健康狀況惡化時更是嚴重。」另外還有與社會隔絕、經濟壓力等等,陳紹慈也提醒道,照顧者還有很大的一個壓力來源,是自己的身體負擔:「照顧工作往往涉及體力勞動,而且是很大量的勞動,比方協助病患移動、翻身等等,在沒有接受過專業訓練的情況下,照顧者自己可能也很快就會受傷。」像洪奶奶的情況就是如此——她自己的膝蓋和骨質疏鬆的問題,就在照顧洪爺爺之後變得更加嚴重,因此,提供適當的支持和關懷給照顧者是非常重要的。這樣的支持包括提供實際的照顧服務和經濟援助,包括心理和社會支持,包括讓照顧者擁有喘息的時間。因為,只有照顧好自己,才有能力更好的照顧別人,所以伊甸基金會的努力,不僅提升了照顧者的生活品質,同時也加強整個長照體系的效能和持續性。
安享晚年,應該是我們共同期待的未來
在居服員開始協助洪家之後,洪奶奶終於感到身上的重擔減輕了一些。「他(洪爺爺)是很固執的人,又餓不得。以前我得幫他洗好澡之後再去弄飯,他會因為餓了而生氣。現在有一哥(居服員)來幫忙,我可以趁這個時候趕快去處理午餐,他一洗好就可以吃,真的覺得輕鬆很多。」不只如此,洪爺爺也非常喜歡一哥的協助。只要是一哥要來服務的日子,洪爺爺總是早早就期盼著他,不斷詢問他人什麼時候會到。另外,洪奶奶也在個管員的評估和協助下,申請了居家用的輔具,這樣即使居服員不在,她獨自照顧洪爺爺也會輕鬆一點。

「我們在評估每個家庭的狀況的時候,都是先看他們當下最緊急的需要是什麼,就從這邊開始安排。這也是我們和每一個家庭認識彼此、磨合的開始。因為我們往往在評估的過程中,就會發現家庭中還有更多需要協助的地方。我們必須慢慢地、一步步地協助家庭接納更多的服務項目,或者嘗試其他的服務方式。」伊甸基金會居服員督導說到,協助個案家庭,必須設立短、中、長程目標。以洪爺爺為例,現在他接受了沐浴、肢體關節活動這些服務,然後也申請了輔具,這屬於短程的目標,拉到中、長程來看,居服員督導更希望可以鼓勵洪爺爺出門、願意去看醫生,讓他的脊椎得到真正妥善的治療和照顧。「因為洪爺爺還蠻喜歡和居服員相處,所以未來我們也期待可以透過居服員的引導,讓他能夠走出家門,接受治療,甚至體力可以好到能夠進入我們的日照機構或社區據點,參加活動。」伊甸基金會期待著,在大家的協助下,洪爺爺和洪奶奶能夠生活得更舒適,好好享受老年生活的每一個美好時刻。

「老老照顧」家庭越來越多,老夫妻互相陪伴很美好,但年長者照顧的問題,不該成為另一位長者的負擔。「老老照顧」反映了這個社會,對長者的支持和資源分配不足。我們期待的是,在經歷了大半輩子的努力之後,年長者應該能夠享有安穩、尊嚴和被溫柔支持的晚年生活,而不是面臨照顧其他老年人的壓力。多年來,伊甸基金會投注心力,希望能夠成為年長者晚年的依靠。但我們更希望的是,有一天社會可以建立一個更友善、全面的支援系統,確保長者都能擁有一定的生活水準。這樣的系統應該涵蓋足夠的醫療照護、經濟援助、居住安排以及社交活動,減輕個人和家庭的負擔,並提升整個社會對於年長者的關懷與尊重,更進一步的,讓長者們享受他們應得的尊嚴和幸福。
伊甸基金會「老人照顧服務計畫」透過日間照顧、公托中心、關懷據點、居家服務、長者送餐服務、照顧者團體支持、照顧者資源連結等,讓長輩在熟悉的地方找到服務,也讓照顧者在專業的地方得到喘息,讓每一位長輩及照顧者一起安心、快樂地好好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