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與維根斯坦的師徒恩怨:惺惺相惜卻漸行漸遠,追悼文以「我無法言說」的反諷終結

羅素與維根斯坦的師徒恩怨:惺惺相惜卻漸行漸遠,追悼文以「我無法言說」的反諷終結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40歲的維根斯坦重返劍橋。羅素應摩爾之邀擔任他的博士論文口試委員。羅素還是提出維根斯坦的矛盾之處:既然不能言說哲學問題,又如何可以宣稱傳達了顛撲不破的真理?維根斯坦聽了,站起來,拍拍委員們的肩膀說:「沒關係,我知道你們永遠不會懂的。」

回到維也納,維根斯坦把父親留給他的大筆遺產捐給詩人、作家,自己一文不名,決心到維也納近郊的小學教書。教書之前先到師範學校受訓。

1919年冬,維根斯坦做了兩個奇怪的夢。第一個夢中他想要進入一棟地上鋪著華麗禱告毯的房子,但好多蛇從門窗探出阻擋他進去。第二個夢中他是一位神父,房中有神壇祭物,但小偷進來偷走了他的珍貴權杖。警察懷疑權杖根本不存在;他看到地上鋪著華麗但褪了色的禱告毯。

巴克利飽受爭議的《維根斯坦》紀錄了這兩個夢。他的解析是:第一個夢中無法接近的禱告毯要等到象徵生殖器的蛇/權杖消失後才能仔細檢視,這象徵了維根斯坦內心「靈」與「性」的衝突。

巴克利書中旋即報導他實地訪談得到的這一段事蹟:在師範大學受訓期間,維根斯坦每周有好幾個晚上會有如惡魔附體似的不由自主走到普拉克公園。他喜歡那兒幽徑上粗野、率直的同性戀青年要勝過那些市郊酒吧常見的、文雅的年輕男人。

12月中,維根斯坦與羅素終於在海牙重聚,兩人熱烈討論維根斯坦的書稿。羅素答應幫他寫一篇導言。這幾天,維根斯坦有重獲知音的感覺,但翌年接到羅素的文稿時大失所望:羅素還是看不懂他的文章!

在師範學校這一年,維根斯坦的心靈飽受折磨,他寫信給羅素強烈自責,表達了自殺的意念,害怕魔鬼會來把他收走。結訓後,他在修道院當了一陣子園丁才去鄉下教書。

不過在幾家出版社拒絕之後,羅素的導言,以及他的斡旋,還是促成了《邏輯哲學論》1921年在德國、1922在英國相繼出版。維根斯坦把這本書獻給品生特。他在序言中提到「我的朋友羅素」的著作所帶給他思想上的重大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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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

維根斯坦繼續他失落的歲月。1922年他與羅素又在因斯布魯克會面了一次,不歡而散,正式為友情劃下句點。根據羅素的回憶,維根斯坦因他不是基督徒而深感痛苦,而羅素則不能接受維根斯坦當時所沉迷的神祕主義。

兩人從此漸行漸遠,但主動疏遠的似乎是羅素,不是維根斯坦。

結語:「梯子」或「盒子裡的甲蟲」?

《邏輯哲學論》,根據維根斯坦自己在序言中的陳述,要處理的是哲學問題。他相信他此書點明了:所謂「哲學問題」的提出都是源自於對語言邏輯的誤解。「凡是可以言說的就可以清楚言說;那不可言說之處,我們必須沉默。」

可以言說的是世界的事實;但思想與語言是有界限的,這個界限之外便是不可言說之處。維根斯坦寫作《邏輯哲學論》的目的便是要劃出這條界線。

《邏輯哲學論》堆疊了層層級級的命題,用來論述語言是世界事實的「圖像」。這個「圖像」的隱喻,維根斯坦得之於雜誌報導法庭以模型呈現交通事故現場情況。圖像就是「模型」。

《邏輯哲學論》最後兩個命題是:

6.54 「我的命題以這種方式說明:了解我的人,當他攀爬踏越這些層級之後,他會看出這些命題是無意義的。(可以說:在他攀爬之後,他必須揚棄這個梯子。)

「他必須超越這些命題;然後他才能正確地看這個世界。」

7 「那不可言說之處,我們必須沉默。」

維根斯坦以這種方式劃下了語言的界限:世界上有些「東西」是語言和邏輯命題無法言說的。這包括倫理、道德、宗教、美感;當然也包括感官知覺跟愛慾。這些不能言說之處只能被「顯示」,它們就是所謂「神秘」。

維根斯坦曾跟友人說:《邏輯哲學論》只寫了第一部份,而未寫的第二部份比第一部份要更來的重要。這第二部份,正是無法言說的領域。要言說這一部份,必須衝破語言的藩籬,然而這是自相矛盾的。維根斯坦經常焦慮,那可能就是他在神秘領域掙扎的「顯示」。

多年以後,維根斯坦還要用「盒子裡的甲蟲」的隱喻來說明字詞意義之無本質性。人們使用同一字詞指涉「盒子裡的甲蟲」:沒有人見過自己盒子裡的甲蟲,更沒見過別人盒子裡的甲蟲,而且也許盒子裡根本沒有甲蟲,但這不妨礙語詞在語言遊戲中「甲蟲」這字詞的使用。甚至可以說:意義就是「使用」。語言遊戲建基於人們共同的生活形式;純粹為自己表達自己的內裡感覺、別人無法了解的「私人語言」是不可能的。

所謂《邏輯哲學論》的「第二部份」是不是後期維根斯坦所說不可能的「私人語言」?

1929年,40歲的維根斯坦重返劍橋。羅素應摩爾之邀擔任他的博士論文口試委員。論文是已經出版的《邏輯哲學論》,由比維根斯坦年輕14歲的拉姆齊擔任指導老師。羅素還是提出維根斯坦的矛盾之處:既然不能言說哲學問題,又如何可以宣稱傳達了顛撲不破的真理?

維根斯坦聽了,站起來,拍拍委員們的肩膀說:「沒關係,我知道你們永遠不會懂的。」口試就中斷了。當然,他還是拿到了他的博士學位。

此後,兩人雖不是沒有交集,但1911-13年初晤時的熱情早已冷卻如冰。

時間飛到1946年秋。在倫敦政經學院任教的波普,應道德科學社之邀到劍橋演講,題目是〈有哲學問題嗎?〉。波普針對維根斯坦而來,提出了許多他認為真正的哲學問題。維根斯坦則盛氣凌人,數次打斷波普,說他混淆了真正的問題。後來波普講到道德法則的有效性,維根斯坦又開口要他舉一個道德法則的例子。

維根斯坦邊講邊揮著手中燒得透紅的撥火棒,波普隨口答道:「不得用撥火棒威脅來訪的講者。」當時羅素也在場,他叫維根斯坦把撥火棒放下,並喊道:「維根斯坦,你才是混淆問題的人!」維根斯坦大怒,躑棒於地,奪門而出。

這個故事有許多版本;它是克拉克《羅素傳》和孟克《維根斯坦傳》所記兩人同框的最後一幕。

再過五年,維根斯坦就過世了。

為維根斯坦在《心靈》季刊寫追悼文時,羅素回首前塵,應當百感交集。他的追悼文以「我無法言說」的反諷終結,恰得其分。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不只一次引用「奧坎剃刀」的隱喻:邏輯符號系統中,不需要的部份沒有任何意義。事實上,《心靈》在羅素的追悼文之後預告將續刊摩爾等人的追悼文,但這些文章終究沒有出現,想是大家都同意沉默是最恰當的禮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