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與林的深處》:外公的信躺在爬滿摺痕的泛黃信封裡,帶我走上福爾摩沙的尋鄉之路

《山與林的深處》:外公的信躺在爬滿摺痕的泛黃信封裡,帶我走上福爾摩沙的尋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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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這趟旅程中,她不只造訪家人曾居住的城市,探訪仍在台灣的家族親友,曾受過專業的植物學訓練的她,也進一步走入台灣的山林,登上高峰,深入祕境,也走向海洋與田野,企圖從她熱愛的自然中,用身體感受、探索台灣這片壯美、神祕、多變而溫柔的土地。

文:李潔珂(Jessica J. Lee)

島(節錄)

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歐洲各地紛紛成立地理學會、植物園與科學團體,激起一股向外探索的熱潮,殖民主義並行而至,而東亞則要再用數十年的工夫才迎頭趕上。這類探索某種程度上變成一種交流過程。十九世紀後半葉,中國和日本向西方科學家敞開大門,有些旅人將蒐集到的樣本帶回歐洲,或是加以收藏,或是送到植物園;有些直接與當地的測量師合作,以了解廣袤的亞洲大陸。短短幾年,中日兩國的製圖學、地質學、植物學、動物學等領域相繼興起,學術發展蓬勃,許多科學家前往基尤(Kew)、柏林、巴黎和愛丁堡探悉、研究那些遠在家鄉之外的國度及科學藏品。

一八六○年代,英國科學家也踏足台灣,將這座島嶼帶入西方文化的想像視野;與此同時,數百年來負責勘察地方風土、編纂方志的中國官員則多以中國傳統地圖風格描繪台灣圖像。然而,隨著政府要求人員採用以數學為基礎的西方製圖技術,科學交流開始有了明確的目的,為政治及文化服務。測繪地圖是殖民統治者用來記錄領土、進行編目的工具。十九世紀末的清治時期與後來的日治時期,都將台灣的險峻山區視為調查重點。

同一時期,島嶼成了生物學領域理想的研究主體。長久以來,「島」一直是詩人和作家醉心的題材,也是神話的泉源,而它們對科學發展的影響同樣深遠。例如達爾文(Charles Darwin)的繆思加拉巴哥群島(Galapagos)、深受植物學家喜愛的馬達加斯加(Madagascar)等,都是一般在談及此話題時會迅速閃過大家腦海的知名島嶼;無論今昔,它們都有奇特迷人的魅力。

島嶼形成的途徑很多。有的是依附在大陸上的陸塊,後來才被水域包圍;有的是受海底火山或地殼運動影響,從海中抬升;或是泥沙、珊瑚或冰川遺留下來的物質不斷堆積而成。除此之外,還有所謂的「垃圾島」(雖然垃圾渦流的密度不如陸地),這些看不見的島域漂進了我們對海洋等水域的集體夢境——海藻、塑膠,混雜在一起。

有些島嶼則是當代建造出來的產物,像是南海的爭議島礁,以及那些座落在中國沿海、面向台灣的軍事基地等都是人工島。

島嶼對科學的貢獻就跟它們的海岸線一樣無法估量。特有種(指經過隔離演化而適應當地環境,分布範圍局限於某一特定地區的物種)是島嶼的共同特徵,因此許多島域對全球生物多樣性的貢獻和其陸塊面積不成比例。試想「島」這個字吧:孤山上的鳥。島上的生命離大陸非常遙遠。事實上,「isolation」(隔絕、孤立)一字就源自拉丁語中的「insula」(島)。

以台灣而言,島上共有四千多種維管束植物,其中有一千多種是特有種。哺乳動物中有超過百分之六十的物種為當地獨有,其他地方都看不到,比如深居於玉山山脈的台灣黑熊、大搖大擺橫行南部的台灣獼猴等。至於兩棲類有將近百分之五十為特有種,鳥類則是百分之二十,烏頭翁就是一例。其中山區的特有種比例特別高。雖然隨著海拔上升,各物種的數量會因溫度下降、空氣漸趨稀薄而減少,特異性卻會增加。藍腹鷴和鳴聲尖細的火冠戴菊鳥活躍於中海拔地區;長壽的台灣檜木於緩坡上屹立不搖;山當歸點綴著空氣稀薄的高原,生命萬有就是這樣在天地間找到自己的定位。

森林調查基本上是設立環狀、帶狀等樣區來追蹤各海拔地域的山林樣態,涵蓋的範圍極廣。橡樹和月桂樹在較低的山坡上扎根;扁柏在潮溼的中海拔地區慢悠悠地生長;鐵杉和台灣特有的冷杉凌駕於山嵐之上,一路蔓延到最高峰,探入白雪覆蓋灌木之地。氣候變遷和全球暖化致使許多物種幾乎別無選擇,只能往高海拔遷徙。林線不知不覺變得愈來愈高,嗜寒物種的生活環境也逐漸縮小。這些物種在群峰環繞下過著孤獨的生活。就這樣,山岳成了自己的島嶼。

外公的信躺在爬滿摺痕的泛黃信封裡,摸起來的感覺薄得令人訝異。我拿出信紙,舉起來對著燈光,光線從後方穿透紙背,一排排互相平行的手寫字體溢著微光,在直線信紙上形成一片風景。這些是外公留下的全部,二十張不算多。我伸出指尖探向薄脆的紙張,小心翼翼輕撫上頭的字跡,筆墨留下的印痕深深刻進紙張。

我認得其中幾個字,像是「大」(一個人張開雙臂的樣子)、「媽」(意為母親,從女,馬聲),還有「口」(意為嘴巴)。那些潦草的手寫字就像映在紙上、奇形怪狀的影子,我不得不瞇起眼睛一次一字細讀,受困在自己看不懂的語文裡。我的目光停留在兩個字上:哥哥,也就是「兄」,一個口加一個人,「哥」字上下都有「丁」(「釘」的古字),像錨一樣疊加在一起。哥哥。外公是兄長,這封信是寫給他妹妹的。

我常聽媽媽說外公以前都跟在他母親身邊學做菜,卻從來沒聽過他提起他的家人。對當時還小的我來說,外公的愛很明確、很完滿。他總是親切慈愛地用手捧著我的臉,讓我用麥當勞的咖啡攪拌勺幫他餵寵物龜「小烏龜」。後來他的病情惡化到難以控制,便把那隻大小和湯匙差不多的紅耳龜送給我。我把牠養在房間,每次看到牠都會想起外公對我的愛。如今距離外公帶牠回家已過了將近三十年,小烏龜還很健康,一天一天成長。

「哥哥」這個詞揭露出一段人生故事,讓我有機會了解身為男孩、身為男人的外公曾經是什麼模樣,一窺那個我過去從來不認識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