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迷蛇記》選摘：「回來啦，笨小子。沒有人要傷害你。」 「『艾塞克斯之蛇』可能就難說囉。」

文：莎拉・派瑞（Sarah P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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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安娜．蘭森姆還不滿十三歲，已經和她父親一樣高，她裹著父親最新的大衣，把一隻手伸到火焰上方。她讓掌心盡可能靠近那簇火苗，然後為了維護尊嚴，慢慢把手抽回來。她弟弟約翰一臉嚴肅地看著，很想把自己的手塞進口袋，但被吩咐要讓手盡量變冷到所能承受的極限。「我們要獻祭。」喬安娜說，帶著他到「世界盡頭」那棟屋子再過去的那片土地，也就是草澤地與黑水河河口的交接處，而再往外就是大海了。「獻祭要算數，我們就必須受苦才行。」

那天稍早時，喬安娜在寒冷的偏僻處悄悄向他解釋，說奧溫特村子裡有東西腐敗了。首先是那個溺死的男人（聽說他全身赤裸，而且大腿上有五道很深的抓傷！），再來是費托維爾那裡的怪病，還有他們夜裡都夢到濕濕的黑色飛翼而驚醒。還不只如此：到這個時候，夜晚應該要變得比較亮了才對，花園裡都該長出雪花蓮了，他們的母親晚上不該仍然因咳嗽而睡不好。早上應該要有鳥兒的歌唱聲了。他們躺在床上時不該仍冷得發抖。

這全都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然後就忘了，一直沒有懺悔，或者是因為艾塞克斯大地震放出了黑水河裡的某個東西，又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父親說了謊（「他說他不害怕，外頭什麼也沒有，可是他為什麼不再在天黑後去海邊了？他為什麼不讓我們划船出去玩？他為什麼看起來很累？」）。無論是什麼原因，無論該歸咎於誰，他們都要做點什麼。許久以前在別的土地上，那些人會挖出心臟來讓太陽升起：想必他們為了村子好，試行一些小小的魔咒，也不是什麼太過分的事吧？「我都研究清楚了，」喬安娜說：「你相信我，對吧？」

他們站在一艘快速帆船的肋材之間，這艘船十年前就擱淺在這裡，始終沒有再移動過。在惡劣的天氣摧殘下，它只剩下十幾根黑色的彎曲柱子，看起來像極了一頭溺斃野獸敞開的胸腔，以致於觀光客開始稱呼它為「利維坦」[1]。它離村莊夠近，孩子們可以靠近它而不受到責罵，又足夠遠離眾人的目光，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在那裡做了什麼。

夏天裡他們把衣服掛在它的骨架上，冬天裡他們在它的遮蔽下生起小火堆，總是擔心船身會燒起來，沒燒起來又很沮喪。有人用筆刀在木材上刻了情話和髒話，柱子上疊了許多硬幣，沒有人拿去花用。喬安娜的小火堆用一圈石頭圍起來，離殘骸有一段距離，火燒得挺旺。她用幾條墨角藻將火堆纏住，墨角藻散發清新的氣味，此外她還把她最好的七個貝殼按壓在粗糙的沙地裡。

「我餓了。」約翰抬頭看著姊姊，立刻就為自己缺乏決心感到懊悔。他在夏天之前就要滿七歲了，他強烈地覺得必須用更多的勇氣來配上自己增加的年紀。「不過我不在意。」他說，繞著火堆蹦跳兩圈。

「我們必須餓肚子，因為今晚是飢餓月之夜，對不對，喬？」一頭紅髮的娜歐蜜．班克斯背對利維坦蹲著，懇求般望著好友。就她所知，蘭森姆牧師的女兒擁有女王的權威和上帝的智慧，要是那個女孩一聲令下，她會興高采烈地赤腳踩進火焰。

「沒錯，飢餓月，也是春天來臨前的最後一次滿月。」喬安娜意識到她必須同時展現出嚴肅和仁慈，便想像她父親布道的模樣，模仿父親的態度。由於沒有誦經台，她舉起雙臂，用花了幾星期練到完美的吟誦語氣說：「我們在飢餓月之日聚集在此，乞求波瑟芬妮掙脫黑帝斯的鎖鍊，將春天帶到我們深愛的土地。[2]」她不確定自己說得恰不恰當，也有點擔心自己對父親堅持讓他們受的教育太輕率了，不禁快速瞥了娜歐蜜一眼。朋友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睛明亮，抬起手按在喉嚨處，喬安娜獲得了支持，繼續說：「我們已經承受了太久的冬風！暗夜已經把河中的恐怖事物隱藏了太久！」

約翰想要勇敢的決心，比不上他對怪物可能就躲在不到一百碼外水裡的恐懼，忍不住哀叫出聲。他姊姊皺起眉頭，稍微提高音量。「波瑟芬妮女神，請聽我們的聲音！」她朝同伴匆匆點點頭，他們齊聲說：「波瑟芬妮女神，請聽我們的聲音！」他們向許多位神祇祈求，向每個名字跪拜。娜歐蜜的母親過去信的是舊教，現在她拚命在胸前畫十字。「現在，」喬安娜說：「我們要來獻祭。」約翰從未忘記故事中的亞伯拉罕如何把兒子綁在祭壇上，然後拿出刀子，他再次哀叫，繞著火堆跑了兩圈。

「回來啦，笨小子。」喬安娜說：「沒有人要傷害你。」

「『艾塞克斯之蛇』可能就難說囉。」娜歐蜜說，雙手做成爪子狀撲向男孩，結果換來嚴厲譴責的目光，她不禁臉一紅，牽起約翰的手。

「我們向祢獻上飢餓。」喬安娜說，她的胃可恥地咕嚕作響（她把早餐藏在餐巾裡，後來餵給狗吃了，午餐則是佯稱頭痛來躲過）。「我們向祢獻上寒冷。」娜歐蜜刻意發抖來營造戲劇效果。「我們向祢獻上燃燒，我們向祢獻上名字。」喬安娜暫時停頓，一時間忘了她所準備的儀式，然後她伸手從口袋拿出三張紙。當天稍早，她把每張紙的一角都浸入父親教堂的洗禮盤，她很清楚父親可能會逮到她在那兒，還預備好幾個謊言來為自己開脫。紙張濕掉的角落乾了以後變成波浪狀，當她把紙交給另外兩位主持儀式的人時，紙張發出清晰的沙沙聲。

「我們必須向魔咒作出承諾，」她嚴肅地說：「要獻出我們一部分的本質。我們必須寫下名字，藉由寫名字的行為向聽見我們的神祇發誓，說我們願獻出我們自己，希望冬天能很快離開村莊。」她邊說邊檢驗自己的話，對她的措詞很滿意，然後突然又生出一個新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