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育兒》：難以捉摸的氣候是她長久以來的樣貌，山一直都在，下次再來吧

文：洪毓謙

山一直都在，下次再來吧

天頂傳來了一陣陣悶雷，空氣溼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雨終究還是下了。我們倉皇躲進簡陋的工寮前，幾張積滿灰塵的沙發，沒有人想靠近，只能站著發愣，開始餵養等待多時變得勇敢嗜血的蚊子們。

屋簷前，雨水匯集後涓涓地流，孩子用手接著雨水玩，捧滿水後再用力向外潑。我則抬起登山鞋，讓雨水把沾附在鞋面的沙土給沖去。雨勢不大不小，但天面死灰，沒有任何想要趨緩的跡象。泥地上的小河，漸成一窪窪的泥沼。

我打了幾隻吸飽血的蚊子，但這鮮紅的血，不就來自我們一家子嗎？又氣又惱。我並非想挑戰「墨菲定律」，但真的是出門前一刻，我看完手機裡的預報，才把備用的雨衣從背包裡給取出。苦惱也於事無補，我估算回程大約半小時，即便衣服溼透還可以馬上上車不至於著涼。

我想起有次在酷暑之日撤退，那是剛開始帶孩子爬山的第一年，禾妹還背在胸前。我們想去山上避暑，結果山頭上烈日直射，毫無遮蔭，每個人都爬得汗流浹背。禾妹被背著搖啊晃啊，結果衣服也溼了一片，後來才發現是我的汗透著背帶滲了過去。

路程還剩三分之一，我們坐在平台喘息，我看著樂哥咕嚕咕嚕的把水壺裡的最後一滴水喝完，還想再喝。我對媽媽說：「撤退吧！」脫水中暑可不是鬧著玩的。

一隻年輕的麗紋石龍子從草叢中竄出，擺著幼體獨有的豔藍尾巴，鱗片閃著光，耀眼奪目。沿路上石龍子不時出現，雖然知道不可能是同一隻，但卻像替我們送行，不斷露臉，搖著藍寶石般的尾巴說：「我們在這裡等你。」

「是因為天氣因素撤退，還是因為準備不周，未帶雨具或足夠的水呢？」我心裡衡量著。我們為孩子罩上僅有的風衣，埋頭出發！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爸爸，『沒帶』雨傘，來接我……」我們自嘲著哼唱改編的兒歌，苦中作樂。畢竟，能在雨中散步的機會不多，也有些浪漫。不久雨勢漸大，水滴蠢蠢欲動地滲入風衣，迅速被裡層的衣物吸附，從肩膀到胸口，再蔓延到背部。原本體感悶熱，馬上變得又溼又冷。

從小，樂哥對這種溼冷的感覺很敏感，每次衣褲只要被水沾溼，他馬上就跑去更衣。果然沒多久，樂哥開始用盡各種方法抗議著。而我和媽媽早有預期，已備妥穩定的情緒去安撫他，試圖讓他知道我們同理他、想幫助他，但現況勢必只能忍耐一下了。

雨水在衣服上擴展的疆域越來越大，連褲子也變得溼漉漉，樂哥持續表達著不滿。我和禾妹撿了路邊的姑婆芋當雨傘嬉鬧，一邊試圖逗弄他，但反引來樂哥更大的情緒反彈，我們的歡愉，在他眼裡很不是滋味，我思考著對策。

潮溼的天候環境，少不了蝸牛作伴，牠們紛紛在樹林的底層活動，像是出來集會遊行。原以為蝸牛喜歡下雨，在雨中漫步，後來才知道，下雨造成土壤中溶氧量減少或是淹水，蝸牛不得不爬出土表避難。對蝸牛來說，撤退單純就是因為天氣吧。

我稍微拉高嗓音，好像不經意想起的那樣自然：「媽媽，你知道剛剛步道入口的那家店，好像有賣冰淇淋耶。我記得，好像是一球卅、兩球五十耶。妳覺得今天誰可以選兩球嗎？」

樂哥埋怨的聲音停下來了，我想像著他的心中出現彩虹，還飛進了一隻小蝴蝶。他們開始討論著怎樣的表現可以吃兩球，並開始評價每個人的當日表現。

「生氣的人只能吃一球吧！」禾妹說。

「我哪有生氣，la la la la（吐舌），我現在有生氣嗎？」樂哥連忙反駁，試著耍寶以掩蓋剛剛生氣的事實。

接著，他們也爭論著哪一種口味比較好吃。是酸中帶甜的草莓好吃呢，還是甜中帶酸的芒果比較香？在逆境中，討論著令人欣喜的事，果然很有療癒的效果。

繪本《田鼠阿佛》的故事，幾隻老鼠苦悶躲在山洞裡過冬，後來聽著阿佛維妙維肖地說著外頭的景色變化，畫面像是抹在心頭上，彷彿真的看到。老鼠們聽完後，山洞裡不再無聊冷清，又轉為活絡熱鬧。

雨滴持續打著節奏，考驗你能否定心理解山中的定律，許多無法立即滿足需求的限制自始至終不曾改變。多變難以捉摸的氣候，是她長久以來的樣貌。如果來時的路心中充滿期待，回程的歸路未必能滿足歡欣。「那為什麼而來呢？」

腳步伴隨著考驗，考驗產生汗水，落在心底的池水，平靜地產生漣漪，形成一圈圈完美的同心圓，擴散變大，然後消失。我們遠離日常而來，希望由繁化簡為純粹地走，在步伐中找尋最平穩的節奏。如細枝隨風搖曳那樣自然，水滴流過芋葉那般純粹，但也像細雨傾斜的角度，像熱融融的太陽加溫的速度。山有屬於他的節奏，動物有，植物有，我們也有。

我把幾顆被稱為「山中魚子醬」的水麻果實，塞在我薄荷口味的冰淇淋中，一旁的樂哥正大口啃著芒果口味，禾妹則是不疾不徐地舔著她鍾愛的草莓口味。岫岫沒拿冰淇淋，但來回在每種口味中，走到誰面前，就得獻上一口，像是享有特權。

樂哥提醒禾妹：「吃太慢，就會融化囉！」

禾妹回答：「才沒有融化。」突然想著今天怎麼沒有滴得滿手，抬頭問我：「爸爸，是不是下雨天，冰淇淋比較不會融化啊？」

我說：「好像是這樣喔！下雨天也不錯嘛。」

雨勢漸歇，地面殘餘熱帶著水氣蒸發，遼闊的山谷又慢慢形成霧氣。微風輕吹，山邊一叢叢的颱風草，不停地搖著，像是揮手對我們說：「下次再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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