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F專訪】《逃跑的人》導演曾文珍:從新住民和移工女性身上,看見我沒有的強大母性

【TIDF專訪】《逃跑的人》導演曾文珍:從新住民和移工女性身上,看見我沒有的強大母性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逃跑的人》入圍2022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台灣競賽,此次採訪,曾文珍分享了許多拍攝過程歷經的挑戰,以及自己如何跳脱原本憤怒的情緒,從人的情感出發,試圖拓展同溫層並與觀眾對話。

採訪:吳季寬、黃柏萱、張筑貽、秦續蓉
撰文:秦續蓉、張筑貽
攝影:吳季寬

曾文珍從《心窗》(1991)開始拿起攝影機,陸陸續續端出《我的回家作業》(1998)、《春天──許金玉的故事》(2002)《夢想美髮店》(2011)等紀錄片,她也拍攝劇情片《夏天的芒果冰》(2004)、《等待飛魚》(2005),用攝影機將不易被大眾看見的人物故事呈現在大銀幕。這一次,在費時八年完成的《逃跑的人》中,她將拍攝距離拉得特別近,貼近主角范草雲,一步步走進逃跑移工的生命。

本片入圍2022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台灣競賽,此次採訪,曾文珍分享了許多拍攝過程歷經的挑戰,以及自己如何跳脱原本憤怒的情緒,從人的情感出發,試圖拓展同溫層並與觀眾對話。

  • Q:本片拍攝對象是逃跑移工,導演如何與移工和雇主建立信任關係?

我花了蠻多時間取得移工信任。2013年過年,我去拍攝草雲在越南的家,在跟她的關係上是一個非常大的突破。我原先聽草雲一一說起家族成員,聽到弟弟和爸爸生病、妹妹要唸書,竟然一家全靠她打點,覺得半信半疑,沒辦法想像一個人要替家人做到這麼多。

開拍初期,她似乎也蠻防備的,在觀察我是一個怎麼的台灣人。那時候她一直提到過年前想回家,但礙於自身狀況最終還是無法成行,我就提議由我去她家看看,沒想到她竟然答應了,我還蠻開心的。之後她開始跟我聊比較多,我才知道她已經有孫子、做阿嬤了!

後來我和攝影師、製片一共三人前往越南。出發時,我們的行李幾乎是超重的,帶了很多草雲要要分送給家人的禮物,她當時的雇主王秀雲也託我們帶禮物過去,可見她們的關係其實非常好。

到了越南,我才完全理解草雲之前描述的家庭狀況。她的家人都很歡迎我們,但當下我卻有種錯愕的感覺——和家人一起過年的人,應該是草雲本人,怎會是我這個紀錄片工作者?我跟她家人吃飯、抱到她的孫子,她的妹妹阿盛還包辦了我們四天的行程跟交通,對我們非常照顧。回來之後,我們變得很親近。

另外,進到雇主家拍攝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和製片婉真從越南回來,帶了東西去(王秀雲)大姊家拜訪,也把從越南拍回來的畫面,放給草雲跟大姊一起看。起初我們沒有特別針對拍攝進行溝通,但最後那次正式訪問,大姊願意坐在攝影機前受訪,讓我感觸很深,因為拍完之後沒多久,大姊的身體狀況惡化,不到一個月就離開了。我覺得她有默默成全我們拍片的心意。

信任感的建立,也來自我想保護移工的身分。他們當時處在不合法的狀態,所以我堅持這部片一定得等他們順利出境之後,才可以公開放映,不能揭露他們的身分。有些做移工議題倡議的朋友認為電影應該早一點完成、放映,才能加速改善移工的處境,有段時間不知道這部片到底要拍到什麼時候,我也很焦慮,但我知道這也沒辦法,只能如此。

逃跑的人導演_曾文珍_2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曾文珍
05_草雲回到越南,_她與她的孫女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草雲回到越南,她與她的孫女
  • Q:《逃跑的人》拍攝歷時六年,從第一版到最終定剪,過程中經歷哪些轉變和考量?

雖然拍了六年,但前面兩三年已拍了蠻多素材,因為我一直很擔心她被抓到,我就沒得拍了;另外她也一直跟我講過年要回去,所以在剛開始就很積極地拍攝。可是拍了大概三年,到2015年之後,就發現草雲不太提回家的事,反而開始幫助在台的越南移工。

拍攝後期就一直停在這個狀態,沒辦法推進,我開始思考有什麼是必須捕捉的。當然有些事是在非預期的情況下發生,例如她的父親驟逝。當時我立刻趕到現場,把攝影機架起來就拍,她一直跟我哭訴,我也是很難過,但還是能保持繼續拍片,就在那樣的狀態下完成拍攝。我感覺草雲一直把拍片放在心上,即使她當下非常難過,依然在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因為她知道我需要拍攝。

第一個版本剪出來是92分鐘,已經算是完成。這個版本極力想呈現移工們被不公不義對待的遭遇,我覺得自己過於身陷其中了。後來我沉澱了很久,重新思考也採納朋友的意見,拿掉很多移工工傷、生病,被欺凌和抗爭等畫面,我不希望觀眾看完只覺得好悲慘、好沈重、台灣是鬼島。

我在思考如果片子要跟觀眾對話,要怎麼去對話?若著重於控訴,不見得有比較好的效果。我開始浮出一個策略:聚焦在逃跑的「人」,除了將草雲和維興的輪廓處理得更清楚,影片還需要有台灣人。所以片中記錄了三個台灣人,分別是草雲的雇主大姊、維興的房東大哥,以及跟阿山(阮廷山)同樣遭遇火燒車的大哥。

我覺得把人、家庭的情感拉出來後,比較能和台灣觀眾溝通,因為那是共通的。後來這部片在南方影展和女性影展放映,遇到高中生和大學生觀眾,他們不但有能力看也會提問。

我想,在他們生活周遭或許都有這樣的越南或印尼阿姨在照顧家中長輩,所以不覺得這個題目很陌生,只是平常不太會接觸,也不了解這些移工的工作情況跟想法。把影片焦點拉回到對「人」的關注,反倒能開啟好奇,令他們開始思考身邊這些阿姨平常在想什麼、做什麼。

我希望看過本片的人可以思考,不要把對話侷限在同溫層。如果只有同溫層的憤怒,觀眾還沒看就退避三舍了。我做這部片是期許自己,若沒辦法穿透同溫層,至少要把它做大。

03_草雲與她的妹妹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草雲與她的妹妹
  • Q:拍攝過程中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最大的挑戰之一是語言障礙。我的方式是讓他們先講,覺得有需要或想問什麼再拍。我會注意一些關鍵字比方「 Đài loan 」,就是「台灣」,聽到的時候覺得可能和影片內容相關,就會問草雲他們現在在講什麼。在越南拍攝期間,除了草雲的妹妹之外,有一位從台灣回去的越南人也會協助我們現場口譯,可是那都是大致翻譯。我想,如果可以學習他們的語言,會有更精準的理解。

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後續重看素材、剪輯也都很花時間,那是一個非常繁複的工程,因為還要double check。去年片子被選進山形影展的時候,對方為求精準翻譯字幕,還請我提供越南語的聽打稿,所以我又重新校對了一遍。因為內容跟素材太龐大,只能由我親自來做,真的很辛苦。

  • Q:導演在其他訪談中提到維興回國後,就沒有再繼續畫畫了,這些畫後來去了哪裡?

留在牆壁上的畫大部分都被漆掉了,而他帶回越南家裡的那些,聽說有裱框掛起來。當初我問維興的太太能否把畫授權給我使用,我想支付費用,但她說「你就用吧,沒關係」,因為維興畫畫不是為了賺錢。這是我覺得他們很有義氣、很純粹的一個面向。

維興要離開台灣之前,我想跟他買一張未完成的畫,但他說他的畫不賣。我後來是用「包個紅包給你剛出生的小孩」當作理由,他才接受。從這裡可以看出他對那些畫的想像是很純粹的。

維興最早開始畫畫都是投稿到四方報,他只要聽到誰跟他分享故事,就會畫出來投稿。草雲看到有寫了一些文章,所以他們是這樣知道彼此。後來四方報不發行紙本了,現在有臉書也不需透過這種媒介彼此關心、鼓勵。

維興太太說他應該是在很不開心、難過的時候才會畫畫,所以回越南就幾乎不畫了,或許也因為那是不開心的記憶,他當時也沒覺得一定要把畫留下來。

08_維興參加爭取勞工權益的抗議遊行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維興參加爭取勞工權益的抗議遊行
  • Q:導演以極貼近的距離和越南移工們相處了很長的時間,當遇到較沉重和悲傷的事件時,怎麼消化和處理情緒?

我在拍攝當下比較不會有強烈的情緒,到了剪接時因為必須重複看素材,反而比較難受。比如草雲爸爸去世的片段,我在現場拍攝也跟著掉眼淚,但是情緒真正爆發是在剪接的時候。

我看著這六年以來的素材,有時候會覺得剪不下去,真的太悲慘了,很難想像怎麼好好一個人來台灣工作,回去竟是一個骨灰罈,或受傷、斷手,所以原先很想把那些不公不義、心中的憤怒透過這部片表達出來。

我原本也會參加和拍攝一些請願遊行活動,後來發現關注移工這塊的人真的很少,每次去大概就是同樣一群人。在現場都很熱血,但可能只有現場的人熱血,其他人都沒有什麼感受。

我佩服也尊敬那些移工倡議團體,但自己是個紀錄片工作者,策略上要站在不一樣的位置,所以後來又摘掉了一些陳抗的畫面,只留下與維興的畫有關的段落。

07_維興參加爭取勞工權益的抗議遊行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維興參加爭取勞工權益的抗議遊行
  • Q:導演曾提及,最初對於這樣的題材「有感受」,也因為與草雲同為女性,而在身份與工作的經驗上有很多共鳴。能否多談談這部分?

我拍攝的題材都以女性為主。草雲小我幾歲而已。人到了一個年紀,會對一些事情有所體會,創作者所關注的題目可能都與自己切身相關,像《夢想美髮店》或《逃跑的人》,我關注的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性。

對我們這種工作是為了追尋自我的女性來說,看見他們能對家人這麼無私的奉獻,令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也非常佩服,因此深深被她們吸引。我從這些新住民和移工女性身上看到很強大的母性,這樣的母性是我沒有的。

我在《夢想美髮店》拍攝雲林台西一間小小的雜貨店,片中的印尼媽媽曾跟我分析她一天要存多少錢,其中30元要給小孩買保險,另外幾十塊有其他用途。那對我來說是很強烈的衝擊,我可能在台北喝一杯星巴克,就把她存一天的錢都花掉了!可是她必須這樣過生活。

我當時就有些感觸,即便年齡相當,我們在思考的事情還是不太一樣。我很好奇他們怎麼思考生活、人生?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何能這樣付出奉獻?

草雲曾經問我一個問題,我覺得很有趣。她說:「我覺得你們台灣人很奇怪,你們的爸媽都不自己照顧,要找很多像我們這些外勞、看護來照顧。」我當下不知道怎麼回答,至今仍持續反思。

我起初看到「逃跑」這個題目,想透過拍攝探究他們逃跑的原因,以及逃跑之後面對的那些不公不義的處境。可是慢慢接觸後,我看到的是草雲這個人物,她到底在思考些什麼、處境是什麼。

我覺得是後面那塊東西支持我拍這麼久,不然可能拍一、兩年就受不了。草雲在越南原本是一位記者,到台灣來做看護,卻不僅僅安於那樣的角色,會思考如何發揮自己的能力,我覺得到後來她是在自我追尋。我前面拍逃跑,後面更多是聚焦追尋的部分,我覺得是這塊東西吸引我一直拍下去。

02__草雲與妹妹在海邊。每次草雲到海邊,都會說:她的家在海的那一邊。
Photo Credit: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影展資訊

  • 名稱:第13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 時間:2022年5月6日至5月15日
  •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台北京站威秀影城、光點華山電影館、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
  • 《逃跑的人》影片介紹及場次請點此
  • 更多詳情請點官方網站

延伸閱讀

【加入關鍵評論網會員】每天精彩好文直送你的信箱,每週獨享編輯精選、時事精選、藝文週報等特製電子報。還可留言與作者、記者、編輯討論文章內容。立刻點擊免費加入會員!

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