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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曉紅《再見,烏斯曼》前言:無人弔唁的非洲移工,「義大利製造」背後的緘默法則

白曉紅《再見,烏斯曼》前言:無人弔唁的非洲移工,「義大利製造」背後的緘默法則
Photo Credit: 南方家園出版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再見,烏斯曼》講述的是義大利移工的故事,既是要致敬跨越國境、設法改變自身和家人命運的移工,也希望揭露歐洲將非洲移民置於最底端,無情的剝削、壓榨移工,構築出繁華且罪惡的巴比倫城。

文:白曉紅(Hsiao-Hung Pai)

【前言】緘默法則

凌晨四點四十五分。這座小小的西西里市鎮還未活絡筋骨迎接週日早晨。街道一片空寂,放眼看去只有幾條流浪狗出沒,人是一個也沒有。外觀相同的戰後房屋排立兩側,屋內的百葉窗皆呈現緊閉狀態,窄巷裡的公寓陽臺也沒有大肆聊天。這裡寂靜得令人昏昏欲睡,昨天晚上如此,前天晚上也如此,彷彿這四百年的老鎮無論如何總會陷入酣睡。就連其羅馬名稱「坎波貝洛迪馬扎拉」(Campobello di Mazara),或「坎波貝洛」(Campobello,意指美觀之地),唸起來也令人昏沉欲睡。

來到距離空蕩街道僅數公尺的市鎮邊緣,可以看到鄰近一座小丘上矗立著大堆白岩,不久後,數十隻羊群將至此吃草。在小丘前方是一片生機盎然、沐浴在晨露中的深綠色橄欖樹,那一片片葉子重垂而下,綠黑相間的橄欖果實等待採摘。這片美麗的田野一路綿延,直至抵達大海才停下腳步。

在田野中間,有不少帳篷與棚屋隱身濃密橄欖林間。這塊地區稱為白草(Erbe Bianche),舉目望去,這些帳篷與棚屋彼此距離之近,可以判斷有數百人棲身此地。在市鎮還處於沉睡之際,此處許多居民已經起床、換好裝束,準備上工。他們來自地中海對岸數千公里之遙的國家:塞內加爾、甘比亞、馬利和其他西非國家。這處野營地跟不遠的坎波貝洛有著雲泥之差,但棲身此處並非這些人的本意。這裡屈居坎波貝洛邊陲,是個不受青睞、重門深鎖的祕密所在,是這座義大利市鎮奉守的「緘默法則」。

在營地右手邊,有幾座遭遺棄的農舍,裡頭住了幾位農工,其中一位就是烏斯曼(Ousmane)。這幾座農舍除了點綴鄉村景觀,也蘊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與被遺忘者的過去一同遭到埋葬。

距離凌晨五點還有幾分鐘的時間,烏斯曼睜開並揉搓雙眼,大概是受到外頭的鳥鳴或幾公尺外的同事在床上翻來覆去所驚擾。在他們睡覺的這座農舍,四面八方都會有聲音傳來。烏斯曼坐起身來,搞不清楚太陽升起了沒有,因為農舍的窗戶多年前已遭磚塊封死,所以無論黎明與否,裡頭都是漆黑一片。他想找火柴來點亮蠟燭,但沒注意到瓦斯鋼瓶早在他睡覺時開始外洩——半夢半醒的他,點燃了火柴。

瓦斯鋼瓶瞬間在他面前爆炸,那股爆炸聲迴盪整片田野。烏斯曼還來不及尖叫,就遭到嚴重燒傷,隨後失去意識。其他驚嚇不已的工人連忙打電話叫救護車,用破爛的義大利語解釋情況,並告知所在位置:白草。救援來得太晚,當醫護人員抵達時,他們認為烏斯曼的狀況過於嚴重,當地醫院處理不來。他的身體有六成嚴重燙傷,坎波貝洛本地醫院沒有相對應的設備來進行救治,只好將他送往三個多小時遠的巴勒摩市立醫院。當日早上,他在抵達巴勒摩的時候離開人世。那天是二○一三年十月二十日。

到了醫院,大家才知道他的全名是烏斯曼.迪亞羅(Ousmane Diallo),二十六歲,來自塞內加爾。除此之外,有關他的資料幾乎一無所知。或許是因為烏斯曼為人低調且安靜,總是全心投入工作,在人群中顯得毫不突出。不過很清楚的一點是,烏斯曼和其他二○○八年及二○○九年間抵達義大利的塞內加爾同胞一樣,會輾轉落腳坎波貝洛並非意外。

烏斯曼身為對家人懷抱責任的年輕人,在去世前幾個月不得不離鄉背井尋求更穩定的賺錢機會。不過,他並不孤單。在過去,塞內加爾一直是許多非洲人尋找更好生計的主要去處。然而,到了一九七○年代中葉,塞內加爾的外債急劇增加,政府不得不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求助,局勢自此一落直下,從一九八○年代初期到九○年代,這兩大國際組織掌控塞內加爾和其他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的經濟與公共政策走向,並祭出經濟穩定與結構調整計畫。這些經濟自由化措施意味著公共支出遭削減、公部門遭到解散,以及國有企業及公共服務面臨私有化命運,塞內加爾的產業和農業也因此崩潰,外債問題反而更加嚴重,整個國家陷入無窮盡的貧窮。

一般民眾的生計和基本安全保障通通遭到剝奪,可說是首當其衝。面對來自已開發國家補貼的進口產品競爭,非洲小農根本難以生存。有鑑於公私部門的職缺僧多粥少,像是烏斯曼這樣的年輕人也越來越難找到工作。對他來說,前景似乎一片黯淡。年輕一代的塞內加爾人等不及揹上行囊,前往外頭世界尋求更好的機會,讓塞內加爾成了所謂的「移民輸出國」——人民必然要向外遷出的國家。

「離開家鄉是必要的,這樣才能改善生活。」絕大多數年輕且能幹的塞內加爾人會這麼說。事實上,不只塞內加爾人如此,每個同樣踏上此途的撒哈拉以南非洲人都會作出一樣的陳述。那些克服旅途中的重重考驗,並在海外工作取得成功的人,在家鄉會獲得至高無上的尊敬,並為後續追隨者樹立榜樣。對家鄉的人來說,這些移工好比英雄般的存在,也是未來世代值得效法的典範,他們的血淚及匯回款項將重建家庭、社區和母國。

來到義大利並不是烏斯曼自己的抉擇,他不過是遵循當時可行的道路而已。法國直到一九六○年才結束對塞內加爾的殖民,因此曾是塞內加爾人出國工作的首選。這幾十年來,諸如馬賽(Marseille)等法國城市均可看見大批塞內加爾族群。但由於法國在一九八五年對塞內加爾實施簽證制度,以便過濾來往人士,塞內加爾人只得轉而尋找其他去處。隨著塞國經濟危機持續惡化,在一九九○和九四年給予無證移民大赦的義大利,自然成了塞內加爾人的熱門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