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非法入境》選摘：海中孤船的眾人該如何面對來勢洶洶的致命瘟疫？

文：梅格．蒙德爾（Meg Mundell）

克明利

在愛爾蘭同齡人中，也算個頭嬌小的克明利，是最晚登船的乘客之一。他緊貼著媽媽，隨著隊伍從碼頭上兩條鐵鏈之間緩慢地向前移動。又舊又髒的外套、一個寬厚的肩背和一個女人香香的臀部，從四面八方將他緊緊困住其中。鐵鏈之外的碼頭水泥地，筆直切入到下方的河水中。鼻孔中全是混合了河面濕氣和人類體味的怪味。

人群之中還有其他孩童，年幼的不是緊抓著玩偶就是父母的手，年紀稍大的則時不時挪挪背包，打打哈欠。船殼上畫著一個紅色星星，還有一個陌生的詞語：穩固號。頭頂上，密密麻麻的桅杆和船帆挺向陰暗的天空，可要容納這麼多人，船身似乎太過窄小。克明利想起他在都伯林的一個火車站看到的魔術表演，那個旅客從口中不斷抽出沒完沒了的圍巾，不過，現在這裡的情況正好相反。這艘小船，真能吞下他們全部的人？

因空間侷促、規定嚴格，行李箱全塞在甲板之下，每個人只能帶一件隨身行李袋，袋中裝著必需品和小件的貴重物品。每個孩子只能帶一樣玩具，至於通訊設備則全部禁帶。不過，每個人倒是可以戴一只舊式手錶或封閉式遊戲機，但不能有接收器或接口，任何能連接上網路的零件都不行。媽媽告訴他，這都是為了保護個人隱私，以防人多嘴雜，四處散布八卦。今天早上，守衛掃瞄了所有人，包括孩童，搜出了兩臺通訊裝置，並且當著它們愁眉苦臉的主人面前，摔在圓石地板上摔個粉碎，其他人都假裝沒看見。

英格蘭人率先登船。舷梯上，一個穿著兵工廠足球俱樂部運動服的大個頭男人絆了一下，單膝跪地。等在下方碼頭上的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見狀舉臂歡呼，彷彿是在為他加油，又好像不是。男人掙扎起身時，又撞到前方的黑衣女子，女子手上的白盒子被撞得飛過鐵鏈，落進底下的河水中，附近的人紛紛垂眼去看那是什麼東西。

穿著喪衣的女子一手按在臉頰上，好似牙疼得厲害。

克明利成了一個犀利的觀察家。他看見渾濁的河水中，有個東西從白盒中漂浮出來，原來是一塊精緻的蛋糕，就像蛋糕店櫥窗中那些有粉紅旋渦的淡色麵包墩子。海浪嘩啦嘩啦的打了一個嗝，蛋糕霎時不見蹤影，只留下幾個悲悽的泡泡。現在沒人笑得出來了，紛紛掉轉視線，好似看不下去那塊蛋糕的命運，黑衣女子呆立在舷梯上，她丈夫抓著她的手臂，輕輕地拉她上了船。

接下來登船的是蘇格蘭人。他們通過最後一道旋轉柵門，轉身向碼頭上的親朋好友揮手道別。距離有些遠，再加上口罩，看不出他們的表情，更別提嘴脣了，但留在碼頭上的人，倒是傷心欲絕。他們擦著眼淚、互相擁抱；也有人站得直挺挺的，一副道別只是小事一樁的模樣。更遠處，在一排警察之外，有幾個抗議示威人士搖著標語牌。克明利好不容易讀出：船老鼠、逃兵！旅行帶來麻煩，封鎖邊界！

他們即將離去的這座城巿，並不是他們的家。在路障和老磚屋之外，利物浦拔地而起，他們只是路過這個地方而已。能來到這裡，真是漫漫長路。他們在都伯林要通過一道道的面談，回答沒完沒了的問題，媽媽遞交上他們的基因譜、體檢記錄和智力報告。他們上了跑步機跑步，做了針刺反應測試，測了視力和聽力（他的聽力自然沒合格，不過媽媽拿著他的血紅蛋白報告和文獻資料據理以爭，他才勉強過關）。他們碰觸了自己的腳趾，對著管子吹氣，做了虹膜掃瞄，配戴監視器好幾個星期。在候船處的這幾天，又做了一些藥物測試和採樣，包括棉籤唾液採集、皮屑採集、吞藥丸，還有害得他頭暈的一針。他們要對著袋子咳嗽，將小便尿進容器中，甚至拉屎，這項任務可不簡單。

現在，終於要啟航了。克明利隨著最後一批乘客緩緩上船，只感到好疲累，好想知道他們睡覺的船艙在哪兒。他腦海中浮現一扇圓形舷窗、柔軟的床和一面播放影片的螢幕。餐桌上放著兩套餐具，盤子裡有成堆的烤肉（從真的牛隻上割下的真肉），還有馬鈴薯和醬汁。餐後還有精緻可口的蛋糕，就像剛才沒頂的那塊。像樣的蛋糕甚少出現在餐桌上，他一定要抓住機會吃掉三塊。

媽媽扯著他的手臂，母子倆穿過最後一道旋轉柵門，來到向上傾斜而去的登船舷梯。媽媽抬起右腳踏上舷梯，以求好運降臨，克明利照著做。他們跨過船身與碼頭之間的灰綠色水道。一個銀髮紅頰的男人向他們抬手行禮，他制服的袖口和肩處都有金色穗帶，克明利抬手回禮，那個人必定就是船長。

甲板上的空氣鹹鹹的，還有濕繩子的氣味，整個氣氛也截然不同。登船的乘客都彷彿丟了魂，有些人擠到鐵鏈邊呆望著陸地，好像感到後悔，渴望再回到岸上，又好像有珍貴的事物遺留在那邊。

現在的碼頭近乎空蕩，只剩下幾個警察、工人，以及被攔阻下來不能登船的人。船和碼頭之間的距離太寬，無法跳躍過去，船舷就像城堡的城牆，被寬闊的護城河包圍著。舷梯收了回來，克明利對著被留在下方碼頭的遺物揮了揮手，結果引來幾個陌生人也向他招招手，還有幾個人仰著頭好似在叫喊，但距離太遠，猜不出戴著口罩的他們在喊什麼。

碼頭工人將最後一批貨物扔了上來，引起一陣騷動：甲板震動、人人紛紛轉頭，抬手指了出去。克明利仰頭，跟著騷動找到了它的源頭。碼頭墩臺側邊，從陸地看不到的盲點處，有一道大大的紅色閃電符號，它有一棟房子的高度，濕濕亮亮的，延伸到水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