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靈藥》:赫胥黎《眾妙之門》描述麥司卡林,至今仍是「致幻劑體驗」的《聖經》

《植物靈藥》:赫胥黎《眾妙之門》描述麥司卡林,至今仍是「致幻劑體驗」的《聖經》
圖為可提煉出麥司卡林的烏羽玉仙人掌。|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不管是人工還是天然的麥司卡林,儘管化學成分與結構相同,但是人工合成的麥司卡林對於西方人的用途與意義,相較於烏羽玉仙人掌對原住民的用途和意義,差異簡直是不能再大了(幾乎是天壤之別)。

文:麥可.波倫(Michael Pollan)

孤兒致幻劑

我最近才迷上麥司卡林。我在一九九○年代第一次閱讀赫胥黎的作品時,尚未嘗試過任何「典型」致幻劑(classic psychedelics),所以習慣把麥司卡林和這些典型致幻劑放在一起,初次閱讀《眾妙之門》時,以為該書描述的是任何一種致幻劑造成的致幻體驗。一九五四年《眾妙之門》出版,LSD(D——麥角酸二乙胺)才剛問世(由瑞士的桑多茲實驗室在一九四○年代合成),又過了幾年,西方才知道什麼是西洛西賓(psilocybin),背後推手是高登.瓦森(R. Gordon Wasson)一九五七年在《生活》雜誌發表的一篇文章,內容講述「會導致奇怪幻覺的蘑菇」。雖然「致幻劑」一詞直到一九五六年才問世,但赫胥黎一九五三年描述麥司卡林的致幻體驗,至今仍是「致幻劑體驗」的《聖經》。

直到我試用一長串致幻劑分子的菜單後——LSD、西洛西賓、五——甲氧基二甲基色胺(5-MeO-DMT)與死藤水,我才開始納悶,為什麼麥司卡林(菜單上滿不起眼的一道菜)鮮少被遇到,也甚少被人討論。而今體驗這些致幻劑後,重讀赫胥黎,已可分辨麥司卡林與其他致幻劑的區別。赫胥黎並未描述他離開已知的現世,前往充滿奇怪人物或突兀視像的「彼世」;實際上,他隻字未提幻覺。他並未向內探索底層的心靈,或是挖掘被壓抑的記憶。他也未溶解自我以便能和宇宙、上帝或自然合而為一。他沒有描述服用(典型)致幻劑後的啟靈體驗(epiphany)——頓悟到愛是宇宙最重要的東西。

沒錯,赫胥黎仍然在這個地球上,坐在洛杉磯自家花園裡,觀察周遭熟悉的世界,只不過透過完全不一樣的雙眼:「這才是一個人應該看到的,」邊說邊低頭看著褲子,抬頭瞥一眼書架上用珠寶裝幀的書籍,接著看一眼遠比梵谷式椅子華麗的椅腳。我不斷地說:「這才是一個人應該看到的,這才是事情真正的本質。」

赫胥黎視力不佳,但這個下午卻例外,看得見周遭物質世界的美感、細節、深邃,以及「如是」(Suchness)——所見即「真實」,不管那是什麼意思。(我想知道這種極端又新穎的觀察力,是否能像打動男性一樣打動女性?我傾向對此打問號。)赫胥黎花了數小時(與數頁篇幅)闡述一把椅子、一束花、身上灰色法蘭絨長褲的褶皺,想參透它們的「存在」(is-ness),他被「它們赤裸裸存在這樣的奇蹟」所吸引。這些東西沒有站起來跳舞,沒有把自己變成濕婆神,沒有和祂交談——它們只是「存在」(being),太讓人驚歎!

「這是萬物的本質與原貌。」問題來了,為什麼我們不能一直用這種方式看世界?赫胥黎認為,一般意識(ordinary consciousness)已進化到限制感官獲得的訊息進入意識,自動屏蔽不需要的資訊。理由是,以免我們老覺得驚歎或癱坐在椅子上,我們會站起來,完成生活裡該做的事。赫胥黎承認,不斷被周遭客觀的存在震撼有其危險,表示:「如果一個人總是這麼看世界,他就永遠別想做其他事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對周遭世界的感知「僅限於生物學或社會學上有用的事物」;我們的大腦演化到只感知我們生存所需的資訊,這些資訊「少之又少,猶如快枯竭的水滴」,僅此而已。但是現實遠不止這些,四百毫克的麥司卡林硫酸鹽(mescaline sulfate)就是打開赫胥黎所指的意識「減壓閥」(reducing valve)——亦即打開感知之門。因為新冠疫情而被隔離的期間,我閱讀赫胥黎對麥司卡林的描述,讓我對這致幻劑更加迫不及待,躍躍欲試。

一個分子可以加深或擴大一個人對現實的感知,顯示我們的意識有策略可以天衣無縫地適應隔離與封鎖。我想到莎士比亞為陷入另外一種幽閉恐懼症的哈姆雷特所寫的台詞:「就算把我關在果殼裡,我會把自己當作是擁有浩瀚無邊領土的國王。」要做到這點,麥司卡林不失為一個辦法,它不是用來逃離現況,而是擴大現況。與其說是換一個現實,不如說是讓這個所處現實無限擴大。

赫胥黎體驗麥司卡林因為他想了解,自己的感知以及它和現實的關係。毫無疑問,他的已知和已學都受到心智偏好和之前概念的影響,如同他所言,他希望擺脫這些東西,以便更接近「直接感知」的現實。(如果《眾妙之門》有一個惡棍,應該是文字與概念,它們會限制感知,這對作家而言也許是一種諷刺,但也可能不是,因為作家敏銳地意識到這些創作工具的侷限性以及詞不達意之憾。)

赫胥黎作為西方知識分子與作家,作為移居洛杉磯的英國人,以及「視力出問題的人」,他的疑慮與動機在在影響他對麥司卡林的體驗。赫胥黎也許老是講到「直接感知」,但是他睇著椅子時,無法不想到梵谷;凝視自己褲子的褶痕時,無法不想到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畫作裡衣飾的皺摺紋路。儘管赫胥黎有時確實提到東方的藝術與思想,但他在麥司卡林體驗裡,個人的內部狀態(set)與外在環境(setting)仍以西方或白人觀為主。

然而赫胥黎書中的分子英雄是來自北美洲的原住民以及原生植物,後來才進入到西方,你可稱這分子是禮物,或者一如有些人所稱,是西方白人偷來的贓物。儘管麥司卡林是德國化學家在一八九七年首次從烏羽玉仙人掌(學名Lophophora williamsii)中提煉出來的精神活性分子,然後在一九一九年,一位奧地利化學家首次以人工方式合成了麥司卡林,但是烏羽玉仙人掌本身已被北美原住民使用了至少六千年,是當今已知最古老的致幻劑,也是第一個被科學界研究以及好奇心重西方人吸食的致幻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