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狼廳》三部曲作者曼特爾：獨一無二的歷史召喚師，開創歷史小說寫作新風格

文：廖月娟（《狼廳三部曲》譯者）

悼獨一無二的歷史召喚師：希拉蕊．曼特爾

2020年3月，書迷多年翹首以盼的希拉蕊．曼特爾（Hilary Mantel）《狼廳》（Wolf Hall）系列歷史小說終部曲《鏡與光》（The Mirror and the Light）終於發行。上市的第一個禮拜，每2.7秒就賣出一本。從首部曲《狼廳》2009年出版至今，此系列已兩度榮獲布克獎及華特．史考特歷史小說獎，翻譯成四十一種語言，在全球銷售達五百萬冊。

2019年，也就是《鏡與光》問世的前一年，《衛報》已將《狼廳》評定為21世紀近20年百大好書榜首。《狼廳》系列除了小說，還有BBC電視劇版的《狼廳》（2015年首播）和在劇院上演的舞台劇版。《鏡與光》舞台劇，此刻正在倫敦西區的吉爾古德劇院（Gielgud Theatre）演出，自今年9月23日起（也就是她辭世翌日），到明（2023）年1月23日。

《狼廳》何以能掀起這樣的旋風？如牛津大學神學教授迪爾梅德．麥卡勒克（Diarmaid MacCulloch）所言：「曼特爾透過對克倫威爾的重新想像，重設了歷史模式。」也就是說，歷史不再是鎖在箱子裡的故紙堆，不是史事的堆積，也不是書架上的書卷。透過想像，歷史可能是現在進行式。曼特爾在接受訪問時曾說：「我就像跟克倫威爾生活在一起，我們常常一起散步。」曼特爾讓歷史活了起來，使克倫威爾、亨利八世、凱薩琳王后、安妮王后等歷史人物復活，從書頁現身，走進我們的電視螢幕，出現在劇院舞台，也活在讀者的心中。

在《鏡與光》之後，她有幾個計畫：寫一本場景設在18世紀的小說、以柴契爾夫人為主人翁寫一部劇本等。這個月，她還告訴她的文學經紀人，她已著手寫新小說，寫得正起勁，不料突然嚴重中風，送醫不久就與世長辭。

曼特爾的文學聲名來得很晚。她在57歲（2009）出版的《狼廳》是她的第十二本小說。在此之前，她雖然得過不少文學獎，仍是沒有什麼知名度的小說家，沒有一本書上過排行榜。其實，從兒時到青春期，乃至成年，她一直活在貧窮、孤獨和病痛之中。

她在1952年7月6日出生於德比郡一個叫葛洛索普（Glossop）的小村子，原名為希拉蕊．瑪麗．湯普森（Hilary Mary Thompson）。十一歲那年，父母失和，母親離家出走，帶著她和兩個弟弟，與一個名叫傑克．曼特爾的工程師一起生活。後來，母親和他結婚，希拉蕊也跟著繼父姓曼特爾。她曾在回憶錄《棄鬼》（Giving up the Ghost）中寫道：「我的童年是個複雜句，我一直努力，想完成這個句子，如果寫完，就可以拋在腦後了。」

18歲那年，她在倫敦政經學院攻讀法律，後來轉學到雪菲德大學，在那裡取得法學學士的學位。從青春期開始，她就常飽受疼痛之苦。她去求醫，但醫生誤診，認為她的病痛完全源於精神問題，開立了一堆抗憂鬱症和精神病症的藥物給她服用。她22歲和地理學者傑拉德．麥克尤恩（Gerald McEwen）結婚，大學畢業後，她曾在老人醫院擔任社工，婚後曾和傑拉德在非洲南部的波札瓦那住了五年，後來又在沙烏地阿拉伯待了四年，直到1980年代中期才返回英國定居。

她一直熱愛寫作。然而，1974年寫出的《更安全之地》（A Place of Greater Safety），被出版社退稿（此書直至1992年才出版）。長年病痛加上憂鬱，她向精神科醫生求診，醫生勸她別寫了，找一份工作吧。她真去了一家百貨公司上班，在女裝部當櫃姐。但她仍未放棄她的文學之夢。她在回憶錄《棄鬼》中寫道：「我對我自己說：『如果我有故事靈感，我一定要寫出來。』」

27歲那年她才確診，知道自己病痛的源頭——子宮內膜異位症——由於沾黏嚴重，接受手術，不只切除子宮和卵巢，也切除遭受波及的部分膀胱和腸子。但手術並未終結病痛對她的折磨，之後服用的類固醇等藥物又使她遭受副作用之苦，甚至使她那四十公斤出頭的嬌小身軀，膨脹到近一百公斤。她的日常生活因此大受影響。她說：「我的生活因此受限，能做的事不斷減縮，最後只能做一件事——也就是寫作。」

她在2020年接受《泰晤士報》的採訪時說道，她在高中歷史課上到克倫威爾解散修道院的事跡，這個人物就勾起了她的興趣。日後，她讀了所有和克倫威爾有關的書，發現史書和小說中的克倫威爾就是一個為了追求名利、不擇手段、面目可憎的權臣。她想要打破這種刻板印象，還克倫威爾一個公道。

克倫威爾於是成為《狼廳》三部曲的主角。這系列小說刻畫他的轉變：從卑微的鐵匠之子成為英格蘭最有權力的大臣，乃至最後失去國王的寵信，人頭落地。曼特爾的想像力如萬花筒，呈現克倫爾威的每一個稜角：他是出身卑微的平民、國王的知己，幫亨利八世推動政治和宗教改革，也是英國脫離天主教的關鍵人物。他有野心，但他也博學、能幹、見識過人，也富有同情心。曼特爾想要透過小說解開克倫威爾之謎：他為什麼能翻轉人生、衝破社會階層，依照自己的價值觀、實現自己的理想？又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曼特爾不但是小說家，也是極其認真的歷史學家。她的描述都是有史實根據的。比方說，除了歷史記載，她也會查閱法庭紀錄。身為小說家，「虛構」並不是她的護身符。她說，身為歷史小說家，要對讀者負責，必須呈現正確的歷史，這是她作品的絕對基礎。她又說：「我和歷史學家擁有相同的史料，問題是，要如何看待、利用這些史料。」而她人物刻畫、場景描述的活生，對話之深刻，讓讀者有如在亨利八世宮廷的柱子背後偷聽、偷窺，這種寫作技藝則源自莎士比亞。從小，她就熟讀《莎士比亞》全集，以莎士比亞為文學啟蒙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