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侍者與他的姊姊》:82歲作家寫出丹麥版《活著》,賴活不易,其他都當它是放屁

【書評】《侍者與他的姊姊》:82歲作家寫出丹麥版《活著》,賴活不易,其他都當它是放屁
2015年的Dorrit Willumsen | Photo Credit: Mogens Engelund (CC BY-SA 3.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丹麥女性主義作家托芙的《哥本哈根三部曲》大獲盛讚後,另一位齊名丹麥的長青女作家Dorrit Willumsen社會現實主義新作《侍者與他的姊姊》也在丹麥閱讀界中廣泛討論,在推出丹麥文外的語種版本前,讓我們一窺這本書的內涵。

弟弟外形出眾而同樣個性執拗,如他那位應召女戀人描述的一樣,「無法馴服的野生動物」。母親託人為他找到一份哥本哈根高級餐廳的侍者工作,他本志不在此,又發現所謂高檔的背後污穢不堪。領班體罰男性員工,騷擾女性員工,正直聰慧的弟弟在大老闆前設計教訓了他,最後因此被迫換了工作。他

總認為是被父親拋棄的共同恥辱將自己和姐姐連在一起,在遠洋郵輪上工作時,在世界上各個港口尋覓父親,最終在西班牙一個小城找到他,卻發現父親早已再娶,而且向他說明,當年與他們母親結合時,也是本有家庭而拋妻棄子。弟弟方才認清父親作為一個「婚姻企業家」的真面目。

丹麥社會現實中的確有這種人,專業揩女人的油,見怪不怪;但一般來說都不是簡單的劫財劫色,而是有更深層的心理動機。有人專找外國人,是為體驗不同異域文化;有人專勾搭帶孩子的離婚女人,是因為自己沒有能力組建家庭,為了尋求一種移花接木式的家庭溫暖。

這位父親則是對女人有不同尋常的品味,「愛母親的嬌柔,以及她微微的枯萎」,他原本覺得自己可以讓她綻放,女人卻提前進入更年期,他便一走了之。這種結論自然展現弟弟作為侍者的敏銳觀察力,更是Willumsen對男性之惡毫不留情的鞭撻。

Willumsen也不時在冷峻的岩石縫裡展露一絲喜劇式的綠意:弟弟年輕時的戀人是個應召女郎,美麗而放蕩,陰差陽錯捲進間諜案,把一個美軍在西德的軍事基地密碼拿去賣了錢,所獲銀兩拿來追求高雅文化,在夏季學校裡面學習「Hedda Gabler, Thekla, Nora」之類的戲劇角色。

其中,似有對於二戰後美國干涉歐洲事務的不快,以及對於歐洲社會正統文化「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惋惜。而弟弟和戀人告別之夜的那場雪仗,從戲謔轉為暴虐,終成永訣,人性之複雜淋漓盡致,實為神來之筆。

左派媒體盛讚,保守派媒體:難道我們的社會如此不堪?

文中談「生命」不只人之生,作者還寫到若干「動物之生」,以此襯托出主人公心態的冷清寂寥。

除了以許多筆墨描寫不同鳥類及其與姊姊的互動之外,又比如姊姊的理療師談及海蜇的超凡再生能力,姊姊卻無動於衷,覺得此生此世足矣。而弟弟在愛情受挫之際,心如冰封,遠走他鄉,在觀察帝王企鵝時,發現牠們從來不哭,「哭的話眼淚會凍成冰」;且企鵝都懂得抱團取暖,自覺不敢爭取愛人,也不敢做父親的自己「賤得不如一雙襪子」。

故事最末部分,弟弟故去,姊姊賣掉他的房子,繼續孤獨地生活。她拒絕好友一同坐遊輪去格陵蘭島和西印度群島的邀約,在坐火車時偶遇年輕的電影製片人,並邀請她參與自己的影片製作。當她將自己年輕時僅有的豔遇和盤托出時,對方卻搖頭說這些故事沒有「時代代表性」。COVID-19大流行旋即到來,而姊姊對封鎖政策渾然不知,幸好有這位製片人幫著處理各式趁火打劫的「詐騙郵件」和照料日常起居,雖然足不出戶也能吃遍全世界的佳餚。

誰想製片人才是大騙子,那些詐騙郵件本來因他而起,噓寒問暖不過為了騙走她一半積蓄。看得人直跺腳,姊姊啊姊姊,你這輩子要倒霉到什麼時候?

到了尾聲,大流行的肆虐逐漸趨緩,姊姊的鄰居見她百葉窗久未拉起,主動上門問候,她的那些不打眼的傢俱、那部小車子,在鄰居眼裡都是美好的,蘊含著多年來默默注視和關懷而不願打擾的人之常溫。Willumsen還是沒這個狠心吹滅人性的最後一根蠟燭。

Willumsen寫的是大多數,也是為大多數而寫:大多數的善,大多數的惡,大多數的隨波逐流、麻木、徒勞的抗爭、虛幻的幸福。姊姊的角色如一個孤獨的浪人,將人間溫暖和冷酷一一見證和道出。本書出版後,丹麥國內主流左派媒體均予以盛讚,個別保守派媒體卻不以為然:難道我們的社會就如此不堪?

本書標題和封面設計同樣意味深長。書名直譯為「侍者和他的姐姐」,「侍者」是弟弟賴以謀生的職業,而書中無條件侍奉他人的,卻是「姐姐」,其人也在「侍奉」中找到自由與生命真諦,獲得與自身的和解。封面上一株姐姐最愛的檸檬樹在窗下的倒影,其枝幹變成一隻手,似乎寓意無形的死亡之手。

樹下的鳥兒,在書中為弟弟所厭惡,在窗下卻並無倒影,或許就是那來無影去無蹤,一生在我們背後喧囂卻屢被忽略的命運女神;抑或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絕對自由。

合卷時,不由想到中國作家余華的成名作《活著》(1992)。同樣是死亡主題,主人公福貴經歷內戰、三反五反、大躍進、文革,最後家破人亡,只與一頭老牛相依為命。他的人生應該是遠比侍者和他的姊姊要驚心動魄,但最後福貴仍然可以與自己達成妥協:人活著只是為了活著,好死不如賴活著,其他都當它是放屁。

順帶一提,《活著》出版後二十年後,余華又寫了《第七天》(2013),諷刺中國的喪葬產業。這二十年中,改革開放的紅利不知給誰摘了大桃子:普通中國人不但賴活不易,恐怕是連死都死不起了。

竊以為可以類比的英語世界小說,有布克獎得主Penelope Lively的Moon Tiger(1987),講一個老婦在醫院中回看此生,其實是一部的笑中帶淚的回憶錄;再比如近年來在歐美重新被發現和解讀的John Williams的Stoner(1965),講一個農家子弟完成階層跨越,做了文學教授之後,一生仍然鬱鬱寡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