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腳印》：少了林布蘭的荷蘭藝術與其說是不難想像，不如說是少了他更合理

文：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

個人天才？集體社會？何者對文明的貢獻更重要？

研究文明發展史的時候，必須努力在「個人的天才」和「整體社會的道德與風氣」之間取得平衡。然而，雖然這樣說可能不太理性，但我個人還是迷信天才，因為我相信世上幾乎每一件有價值的事物，都起源於單一的個體。不過我們普遍都認為歷史上的超凡偉人必定是集其時代之大成者（如：但丁、米開朗基羅、莎士比亞、牛頓、歌德等），因為他們太偉大、太無所不能，不可能是閉門造車。至於林布蘭，就是解答這種難題的關鍵實例。

對於歷史學者來說，少了林布蘭的荷蘭藝術與其說是不難想像，不如說是少了他更合理。在當時的荷蘭，沒人能與林布蘭相提並論，不像莎士比亞的年代還有一群前輩和同輩的詩人和劇作家可與他相互呼應。林布蘭的成功來得非常迅速，幾乎是全面壓倒性的成功，甚至長久屹立不搖。他的蝕刻版畫與手繪畫從未褪流行，甚至在接下來20年間，幾乎每一位荷蘭畫家都是他的徒弟。

這些事實表明了荷蘭的精神生活需要他，同時，某種程度上也創造了他。林布蘭本質上就像一位「追求真理」和「訴諸經驗」的詩人，而人類思維上的這2項特質，早在宗教改革就發生了。這些特質也造就了最早那些《聖經》的翻譯版本，之後人們還要再等待將近一個世紀，這種對於真理與經驗的訴求才有了視覺化的展現。

至於，林布蘭與荷蘭知識分子圈最明顯的關聯，可以從他自萊頓遷居到阿姆斯特丹後的第一個委託案看出來。這幅畫描繪的是解剖學權威鬱金香醫生（Dr Tulp，或採音譯念法為「杜爾醫生」，圖8-9）授課演示的場面。圍繞在他身邊的人當然不是大學生，更不是博士生，而是外科醫師職業公會的成員。

近代第一位解剖學大家，人稱維薩里（Vesalius）的安德烈．范．維塞爾（Andreas van Wessel）是荷蘭人，而畫中一臉得意的鬱金香醫師，就喜歡別人稱呼自己是「維薩里再世」。但我猜他可能有江湖郎中之嫌，因為他居然建議病人一天要喝上50杯茶。不過鬱金香醫生事業有成，他的兒子甚至成為了英國的從男爵（baronet）。

Photo Credit: 野人出版

不過，林布蘭並未以這類外顯或半官方的形式來參與當時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活，而是透過繪製《聖經》插圖來滲透其中。林布蘭訴諸經驗的做法一定會對權威構成挑戰，而其中一種受到挑戰的權威形式，就是傳統的聖像。林布蘭對於古典傳統固然鑽研甚深，但他希望跳脫前人描繪的形象框架，以全新目光看待《聖經》中的每個事件，並力求在自身經驗中找到能與之匹配的相關素材。

林布蘭對《聖經》十分熟悉，每個故事都能倒背如流，甚至連細節都不放過。早期的《聖經》譯者為了不錯失任何一絲真理，認為自己必須學習希伯來語，而林布蘭也不遑多讓。他為此與阿姆斯特丹的猶太教徒為友，並且經常造訪他們的聚會所，藉此深入了解猶太民族的早期歷史。所以到頭來，林布蘭仍是採用自己切身的生活體驗，作為詮釋《聖經》的證據（圖8-10）。

林布蘭的畫常讓人分不出他到底是將觀察到的周遭景象如實描繪，抑或是把《聖經》用圖像表達出來——或許，這兩種經驗在他心中本是同根生。林布蘭用基督教的表達方式來詮釋人生，有時卻讓他畫出《聖經》中恐怕不存在的題材，但他深信實情肯定如他所繪。那幅描繪基督宣揚諸罪得赦的蝕刻版畫，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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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布道》的構圖本身相當古典，其實這張圖的靈感源自於拉斐爾的兩幅名畫，林布蘭對它們早已了然於心。但是，這一小群聽眾跟拉斐爾筆下完美的人物實在相去甚遠。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心不在焉、有人只顧著取暖，有些人則是強打著精神。還有前景那個小孩圖對基督口中的赦免毫無興趣，一心一意只想在沙子上畫畫。我想，假如對人類的各種狀態及其境遇抱持同理心、接納人類的多樣性，是文明生活的一項特色，那麼林布蘭便能躋身於文明的大預言家之列。

林布蘭繪畫中的心理真實性，超越了他在世時的其他所有畫家。當然，單就繪畫技巧而言，林布蘭的作品已是傑作，他在《收到大衛王來信的拔示巴》（Bethsabée au bain tenant la lettre du roi David）中運用自己對大自然和古代浮雕的研究，成就一種四平八穩的完美設計。固然我們會從純繪畫的角度表示佩服，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回歸到他勾勒的人物心理狀態。

畫中，拔示巴（Bathsheba）反覆思量著以色列國王大衛王（David）的來信，而她的想法、感受也透過微妙的細節與富有人性的同理心傳遞出來——若換作小說名家，或許用去好幾頁的篇幅，也不見得描述得出。總有人說，繪畫不該和文學爭鋒。也許吧！也許一開始的階段不應該，但反過來也可以說，除非能找得到正確的表現方式，否則文學元素就別不請自來，闖進繪畫。一旦表現形式與內容合為一體，以彼此為考量基礎來發展，就會發現這種人類帶來的啟示簡直是天賜的驚喜。

在我看來，這種特質最了不起的證明，當屬人稱《猶太新娘》（The Jewish Bride，圖8-13）的那幅畫。沒有人曉得這幅畫真正的名稱究竟為何，說不定是想重現《舊約聖經》的某些人物， 例如以撒（Isaac）或者是利百加（Rebecca）。無論如何，這幅畫真正的主題是顯而易見的。這幅畫描繪了一種成熟的愛，其中洋溢著豐足、柔情與信任。寫實的袖子象徵著豐足，手勢傳達出柔情，表情刻畫著信任。畫中人確實展現出一種靈性光輝，是其他受到古典理念影響的畫家絕對無法企及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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