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讀《蒙馬特遺書》與《其後》: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書寫,對當下已通過同婚專法的台灣何有特殊意義?

並讀《蒙馬特遺書》與《其後》: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書寫,對當下已通過同婚專法的台灣何有特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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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認為《其後》與《蒙馬特遺書》所描述的大學、碩士班校園生活,仍延續著校園女子羅曼史,而女子間的愛戀,則是以浪漫的友誼展現,特別是以「朋友」、「知己」等詞彙稱呼彼此。這兩本小說也各自展現了女同志的次性別(secondary gender),即T的敘事(通俗劇模式)與婆的敘事(紀念模式)。

學運的主要訴求是「解散中華民國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以及「政經改革時間表」,而當時參與學運、並深受學運氛圍所影響的大學生們,被稱為「學運世代」,賴香吟與邱妙津即為其中一份子。將野百合學運場景置換為虛構紀實小說,在賴香吟筆下,展開故事序幕的正是台灣大學的活動中心,引領野百合學運沸沸揚揚的學生會、大新、大論等社團,皆在其中。《其後》是這麼寫的:

那是八○年代的尾聲,所謂五年級發芽的時代,不顧一切的努力,把知性與情感榨壓到極限,且往往是情感越過了知性,人人多少談一點文學、哲學、性別,也談環保、歷史、政治,種種,各個小圈子匯集在活動中心裡來去,那些圈子裡的許多名字後來在不同領域有了各自的光芒,但那是另外的故事了,如果巧合,這些人的記憶盒裡,應該還留著五月所描述過的二樓社辦裡的空間狼藉,人與人的愛情與競合,懷抱理想的青年男女,執著地和自己的風車戰得精疲力盡。

成長於台灣戒嚴時期的學運世代,在一九八七年解嚴後,迎頭趕上了報禁、黨禁的解除,或投身寫作,或投身政治、擔任政府公職,或是參與非政府組織、於大學任教,寫作……。公共活動促成了人與人的聚合,賴香吟筆下「懷抱理想的青年男女」,除了熱情地談文學、哲學、性別、環保、歷史、政治…,還有許多「人與人的愛情與競合」。正是在這個理想與情愛聚合的活動中心裡,主人翁五月與敘事者「我」首次相遇,五月是「一張小臉,下巴裹著紗布,全靠一雙晶亮大眼睛打招呼」。相對於五月的活絡、熱情,有本事跟每一個人打交道,「我」則沉靜內斂。但那一天,彷彿情感宿命自縫隙趁虛而入,開啟了兩人往後寫作生涯交織相連:

五月忽地伸過手來摸她的衣衫:這麼薄?
這瞬間,彷彿打了個寒顫似地,某些平靜的事態被驚擾了。

《蒙馬特遺書》與《其後》羅列了學運世代大量的知識閱讀,包含歐洲新浪潮電影、日本近現代文學、英美社科知識。讀不完的書、說不完的話、走不完的路……,是學運世代知識青年的寫照,或許也是每一個世代的。走上出國留學的道路,也是每一個世代台灣文化菁英的寫照。

擅長後殖民理論的台灣女性學者王穎,曾在《變態台灣》(Perverse Taiwan)一書中析論《其後》中的後╱殖民現代性,並與賴香吟早先的作品〈翻譯者〉並讀,將之讀為戰後台灣菁英的書寫。王穎將《其後》讀成賴香吟異於常規的回憶錄,對於賴香吟所描寫的「五月」與敘事者「我」之間的友誼,王穎認為這些文本成為她們同性情感的指向、喻依,如法國新浪潮電影《憂鬱貝蒂》,象徵了她們未完成的愛情。

在〈憂鬱貝蒂〉一文中,敘事者「我」描寫了與朋友C到MTV挑選了電影《憂鬱貝蒂》觀看的經過,並以此帶出她與C的情感,在螢幕上演歡愉性愛的同時,敘事體以一貫參差對照的敘事手法,透過世代的氛圍,來為自身對於同性情感的退怯做辯護;先是高舉了八○年代末期拘謹的氣氛,再對比於九○年代的開放,然後映照烘托出自身與C之間面對性愛場景的尷尬。

我與C,前腳雖已興奮踩進未來的九○年代,但後腳不免還沾黏著啟蒙的八○年代習氣……,因而,那樣一場赤裸,直接,毫不遮掩,長達五分鐘的性愛開端,在我們扭捏望著的同時,不留餘地揭開了我們心中某些區域,使人臉上不禁燒紅起來。

究竟使「我」與C感到扭捏尷尬的,是(異性)性愛交歡,抑或是不可碰觸的同性戀禁忌?在此留下一個謎題,對此,我將針對敘事結構的分析來拆解。澳洲文化研究學者馬嘉蘭(Fran Martin)於其專書《回眸一瞥》(Backward Glances: Contemporary Chinese Cultures and the Female Homoerotic Imaginary)中,分析了現代中文文化中校園女子羅曼史,以「紀念模式」(memorial mode)來描述成年女性(經常是已婚異性戀女性)耽溺於中學舊時光的狀態。在中文脈絡中,校園女子羅曼史是現代的,許多新女性初次可以受到現代教育。在台灣戰後世代所受的現代教育中,以台灣大學為例,承繼了日治殖民與新中國的教育體制。

我認為《其後》與《蒙馬特遺書》所描述的大學、碩士班校園生活,仍延續著校園女子羅曼史,而女子間的愛戀,則是以浪漫的友誼展現,特別是以「朋友」、「知己」等詞彙稱呼彼此。這兩本小說也各自展現了女同志的次性別(secondary gender),即T的敘事(通俗劇模式)與婆的敘事(紀念模式)。《蒙馬特遺書》第十書,這一書裡主人翁Zoë去東京訪小詠,臨行前,她精心地為自己打扮,並且精細地描述了自己的穿著與隨身細節,是短髮、長褲、襯衫,皮鞋,全然男裝打扮:

臨行前,我去剪了一個新短頭,換掉牛仔褲買了全新的裝扮,咖啡色格子大外套,黑條紋灰軟布長褲,白色的棉襯衣,短米背心,加上舊的咖啡球帽及咖啡皮鞋,灰色長圍巾,拖著一件手推箱,背著黑色包包。推箱裡唯有簡單的換洗衣物和書,滿箱的書:Marguerite Yourcenar的傳記,Derrida 的 Mémoire d'aveugle(《盲人之記憶》),老師的有聲書 Préparatifs de noce (《婚禮的準備》),及許多中文詩⋯⋯背包裡是日記和安眠藥。我要讓她看到一個最漂亮的我,一個最後永遠的我。

馬嘉蘭對於T敘事的分析,已常見於邱妙津相關論述,《蒙馬特遺書》的悲劇性與死亡行動,也似乎吻合了早夭的、無法想像未來的T景況。本文在此要特別提出的,是《蒙馬特遺書》中的婆形象,以及《其後》的紀念模式,並且闡述其第一人稱敘事為一種婆敘事。馬嘉蘭改寫美國女同志學者巴特勒對於性別憂鬱的分析:同性情慾在強迫異性戀機制中自始便是被禁制的,因此就算失落了,也不能公開地哀傷,同性戀情的斷絕——這個失落將轉變為一種異性戀的憂鬱。

但在中文語境中,我們唾手可得「婆」公開哀悼的故事,因此馬嘉蘭提出「哀悼的女性化」(Mournful Femininity),正因為哀悼,更坐實了她的婆形象。《蒙馬特遺書》中的婆形象,可以一窺邱妙津筆下細緻的女性化描寫,那是到成田機場接機室去等候Zoë的小詠,那是長髮、淡妝、紅唇…:

黑色短外套,黑色短褶裙,外套裡襯著一件黃色針織毛衣,黑黑得高貴,黃黃得耀眼,梳攏得妥切的長髮,淡妝,紅唇,晶亮的大眼睛,提著一個雅致的黑色皮包。我喜歡她,她確實長大不少。

承接王穎將《其後》視為作者的回憶錄,我則透過文本的閱讀,指出它是婆敘事者對於過往未完成的愛情的紀念模式,我們處處可見追憶的敘事手法,對過去的公開哀悼,就如同〈憂鬱貝蒂〉中的段落:

太多事不明白,自然也不足以明白當年的C。燒得燙手,重得像鉛的C。她在桌前一寫好幾個鐘點,一談起喜愛的書與電影便激動莫名。她翻開託朋友出國買來的雜誌,指給我看:這是村上春樹,這是太宰治,這是三島由紀夫。她正反覆讀著剛出版的《挪威的森林》,我無動於衷,只答應她總有一天我會看。村上春樹後來徹徹底底暢銷了,我卻始終沒讀《挪威的森林》。我在拒絕什麼?一整個時代的流行?還是僅僅關於C的感情?

在此,婆敘事者以她自制、看似沉穩的分析語言,描述T的情感熾熱、不可抵擋,但其實是這份情感在婆敘事體的心中波濤洶湧。婆以回憶的敘事手法來描寫,迴避了當下同性戀情的禁忌與汙名,使得一切都已經安全了,因為已經不會再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