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讀《蒙馬特遺書》與《其後》: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書寫,對當下已通過同婚專法的台灣何有特殊意義?

並讀《蒙馬特遺書》與《其後》: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書寫,對當下已通過同婚專法的台灣何有特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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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認為《其後》與《蒙馬特遺書》所描述的大學、碩士班校園生活,仍延續著校園女子羅曼史,而女子間的愛戀,則是以浪漫的友誼展現,特別是以「朋友」、「知己」等詞彙稱呼彼此。這兩本小說也各自展現了女同志的次性別(secondary gender),即T的敘事(通俗劇模式)與婆的敘事(紀念模式)。

屬於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書寫,彷彿一定要透過對於知識的辯證,來襯托出對情感的討論,文學內容成了一道道密碼,緊緊鎖住了對於自身情感的洩漏,無論是《憂鬱貝蒂》、《挪威的森林》,都成了兩人未完成愛情的指涉;而閱讀與書寫的本身,也成了情感的實質:共同的閱讀、相互來往的書信……。接下來我要透過《蒙馬特遺書》與《其後》的文本互文,包括兩者的信件展示與小說對話,來延續討論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關係。

文本互文性(信件展示與小說對話)

如果我都說真話,小詠,我是不是就要像太宰寫完《人間失格》之後,跳河情死呢?——《蒙馬特遺書》。

李永熾翻譯的《斜陽》和《人間失格》尤為一個異數,五月為之傾倒,她雖不能完全同意,仍不得不承認其中有著什麼與她不同但依舊穿透打擊到她的衝力,一種不同的痛苦…——《其後》。

《蒙馬特遺書》與《其後》有著相似的寫作策略,都透過大量的知識清單,如書單、電影片單,來成為敘事的內容之一;其中透過李永熾翻譯的日本近現代文學家太宰治的《人間失格》,為兩本自傳體小說同時所標舉,並成為情感論述的對象。針對於此,王穎從後殖民觀點析論,這是戰後台灣菁英在島內對「日本」嚴格的審查制度下,所能管窺的日本。

我則將從同志研究的觀點,指出這恰恰是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書寫的特色,即透過知識論述來裹藏情感,正是透過「讀同一本書」(如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來帶出兩人的親密關係。文字的再生產(小說或書信),又成為兩人情感的實質,兩本小說又相互為文,彼此交纏,而成為永無止境的情感再生產。

法國女性主義精神分析學者克莉斯蒂娃以「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一詞,結合了索緒爾的結構主義符號學與巴赫汀的對話主義,來指涉文本間的聯繫,從而創造一個始終未完的文本。《其後》成書在《蒙馬特遺書》之後,除了互文,也是敘事者對於「五月」的回憶錄。但讀者在閱讀《其後》時,卻又時時因著各種符號的牽引,回到《蒙馬特遺書》,甚或作者邱妙津與賴香吟其人其事,譜出兩者之間的同性情事。

讀者若比對兩本小說,便可發現邱妙津與賴香吟敘事風格截然不同,對兩人情感的定義也尚在討論中,對外宣稱更是扞格不入至今。兩人閱讀文本的緊密交織,但文學意見又截然不同。作為一個作家,邱妙津自稱從小便喜愛太宰治,亦在《蒙馬特遺書》中自比太宰,無論是在創作風格或藝術行動上。在寫給小詠的第十書中,她標示出了太宰之所以令她推崇的原因:

太宰治最厭惡的就是世人的虛偽性,也可說他是死於世人的虛偽性。〔…〕太宰治常說:世人都在裝模作樣,世人令他恐懼。

在《其後》中亦鋪陳關於太宰治情死的辯證,「太宰治」與其死亡行動,連綴起了《蒙馬特遺書》與《其後》,成為兩人共同讀的一個文本,牽涉了敘事者作為文學作家其藝術行動的辯論,於五月是尋死,於「我」則是要活:

彼時和五月讀太宰,總無法同意,膚淺地指責:一個人要死,何必偕人一同?死,不就孤獨至絕,還求作伴?況且是未必相愛,事後連名字都不能牢記的兩人,稱情死太浪漫。〔…〕實際的故事是,在那個星星閃耀的活動中心,虛榮與寵愛打造出來的舞台,她們一路走到這裡,接下來,也只能被推著逆向發展,變成一對承諾要彼此照護,活下去的伴侶。

在沒有網路、沒有通訊媒體的時代,甚至沒有手機,書信與長途越洋電話成為跨越國界的戀人們的憑藉。在《蒙馬特遺書》與《其後》裡,更是收錄了給彼此的書信,同時互文。邱妙津在〈第十三書〉的篇首,置入了「九五年來自東京的關鍵信」,表達小詠對Zoë不要尋死的勸戒,再議死生:

不要死,我不畏懼談死亡。可是,不要抗議地死,那種孤獨與痛苦令我痛不欲生。所謂生者何堪,是的,即便是活著現在,想及你的痛苦都令我感到何堪,何況當我想及一個個夜裡消逝的你的形體內那些吶喊與不平…

Zoë從東京歸來寫作,原本是要生,小詠終於放開自己給予她完全的愛與欲,在第十七書中滿是Zoë對東京愛欲生命的回憶:

若非身體,我是不能體驗到她是誰,她是如何在愛著我,我之於她是甚麼意義,懂得最核心最重要的她是如何的純潔,脆弱,美麗。〔…〕關於東京的回憶,是櫻花,是黃昏的夕陽,是早晨她窗戶的光,是烏鴉的啼聲,是雨夜裡的暗屋巷景,是她情愫甚深的,臉…。

《蒙馬特遺書》句點落在一九九五年,時隔十六年之後,《其後》的敘事體才在書中回信給了「五月」,述及太宰治、述及安哲羅普洛斯……,隻字不提兩人的情感;同樣是以知識論述包裹情感,婆敘事體再一次以「紀念模式」透過書信公開地哀悼,追憶已逝的「朋友」「五月」,開頭一句「親愛的五月」,好不親密,但這卻是中文書信的家常話:

親愛的五月,讓我來給你回信吧。就從遺忘談起吧。不是所有遺忘都是時間慢慢洗去的,有些遺忘來自禁抑,有些遺忘來自斷裂,宛若電擊打壞了大腦裡的海馬體,某些時空發生過的事就是消失了,餘下來的連綴總顯得勉強,要不就是移花接木,湊成了別的故事。

若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與賴香吟的《其後》書寫中的同性情愛關係,是前代人的生活再現,屬於學運世代台灣大學的學生之間的同性情愛,作為作家的她們,以兩本互文的小說再現了校園女子羅曼史,分別是邱妙津的T敘事與賴香吟的婆敘事。借用澳洲學者馬嘉蘭對T婆敘事的分析,我們從這兩個文本都看到了T的早逝相對於婆的紀念模式,以及T婆分別被社會框架決定了她們的敘事模式。

曾為台大浪達成員的女作家羅浥薇薇,在其散文集《情非得體: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一書中,亦曾以書信公開哀悼已故詩人葉青,以「邱妙津─賴香吟」作為時間的縱軸線,拉出橫向軸線裡,台大同志社團活動的繁花盛開,並且再一次展演了以知識論述裹藏同性情愛的敘事手法。

羅浥薇薇有意識地說出自我與同代人的同性情愛歷史,彷彿邱妙津與賴香吟的復刻、膺品。一代又一代的人,依舊讀著《蒙馬特遺書》與《其後》,我們可否能寫出一個婆不哀悼的版本?可否能寫出一個T不早逝的版本?同婚的通過,是一項法律制度,人權的進展,但關係的經營,人生路途的抉擇,依然依靠人情事理的通達,情感的管控,妥善的溝通與相處。

非老生常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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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