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林楷倫《雪卡毒》選摘:這裡的貓連豬屎也吃,跟老家那些貪吃的老人一樣,不知何時吃到臭死毒死

【小說】林楷倫《雪卡毒》選摘:這裡的貓連豬屎也吃,跟老家那些貪吃的老人一樣,不知何時吃到臭死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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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林楷倫以自身經驗寫電魚、遊藝場、賭徒、釣客、異鄉人,每則故事都有人在道德邊界游移;一個個無名氏猶如待捕待宰的魚,在層層剝削的食物鏈裡掙扎求生,預謀著逃亡,卻又欲走無路。

文:林楷倫

那天,我在炸紅糟海鰻的攤位遇到螺仔,他問我怎不回故鄉住,一直問我什麼時候有回故鄉,他一直問。

「幹麼回去。啊你咧?」

他也說很久沒回去,整日在這城市無工閒晃。「閣落雨,透日袂停。」他說起那個誰在這個城市,我根本記不起那個誰的模樣。又一直說好多人的名字,我串不起來那些人,聽到最後連我自己的名字都覺得陌生。

「閣袂停。啥時陣欲停?」

他繼續說其他的名字,那些從我的村莊搭乘銀巴士來的人們,一一點名。

「講完未?你講完未?」螺仔的眼鏡上都是雨滴,回了我:「啊?你一个攏無熟似喔。」

紅糟鰻、一些炸物、阿給湯與兩碗滷肉飯。螺仔不斷地吃,將滷肉飯添上超多辣醬,國小時他就這樣吃了,他都說那個是粉紅飯。除了這事之外,我只記得一件事情,他吃飯不愛付錢。只跟在會請客的人旁邊,做什麼都願意,像是會吃碎屑的鳳螺,也姓羅,大家習慣叫他「螺仔」。

「夭壽,你敢點紅糟鰻喔。」

我夾起粉紅色的鰻肉塊,邊咬邊吐刺,貓走過來。

「你佇遮有交查某朋友無?抑是無交,無交好辦事。我知影幾个同學,佇這个城市做按摩、做全的,啥攏有。」

貓抓取那些碎肉,那些都是牠的獵物,這裡是牠的自然,也就尿在我腳邊。

「閃啦。」我過大的聲音,螺仔嚇到,隨即又露出笑容說:「予你請,我先來走。你慢慢食,慢慢孝孤 。」他走時,踢了桌下的貓群,也將貓尿味踢起。

凌晨四點臭得要死,怎可以在這裡吃這些,聞到都快吐了。手機LINE群組裡的老大問大家有沒有看剛傳的AV,然後跟大家說:「臭魚們,明天風浪七,釣魚台旁玩深的,晚上八點。」又要三四天才回到這個整天下雨沒有星星的城市。一口阿給,舌頭燙起白色的上皮,隨即一口酒,涼涼的真好。看手機也沒什麼人好找,半夜四點能找誰。回去還是得綁鉤一些細事,想到就累。

「你是要吃多久啦。」只要看到有人站在攤位旁邊等位子,賣紅糟鰻的女兒就會趕人。

她的抹布隨便抹抹,把吃剩的魚刺撥向地上,有些還有魚肉,旁邊的貓靠了過來。那些貓就這樣每一桌每一桌巡,她是牠們的撒糖人,像是每晚都有新船落成的狂歡祭典,撒那些剩餘飯菜骨肉,讓貓吃得飽飽,每隻都吃飽了就不會再靠過來。抹布抹啊,抹向我的位子,魚刺幾根與一些湯水落在我雨鞋,我手裡還拿著粉紅辣醬飯,她沒管那麼多。

「湯還要不要?」

她手停在那裡就像是跟人要錢的模樣,我遞給她手上的碗,她將湯倒入還有飯的碗中。

「這樣還要不要吃?」

浮了油光,漁船旁的海也會如此,更像是攤位上那顆又大又熱的燈泡照在她的身上,旁邊散出的光色,不過我盯著看陰影下她的胸部。好大,好淫穢的形狀。藏在黑色背心的蕾絲模樣,或是,卡在肩肉上的黑色內衣肩帶。我都看得到這個女人。買單後,站在攤位旁看她收拾每一桌,看她每一個彎腰,每一個走動的跳動。

「看那麼久,你是要外帶喔?」她說。

「外帶妳,想要妳的LINE啦,LINE啦。」我說。

「幹,我要你的毛啦。數想查某,你豬哥啊你。」

離開炸鰻攤位後,有幾隻貓舔我鞋上的飯粒、油脂、魚刺。

「這裡的貓連豬屎也吃,跟老家那些貪吃的老人一樣,不知何時吃到臭死毒死。」

那些老人中了雪卡毒那天,我才國中。那尾海鰻肚子很大,隔壁的阿伯肚子膨風也是那麼大,我殺開才知道不是空氣也不是卵,而是胃中有消化剩半尾的笛鯛,我將笛鯛取出。靠我打魚為生的阿公說:「彼半尾紅槽嘛刣開啊。」我才知道這尾笛鯛俗名叫做紅槽,幾年後開始當職業海跤,才知道這叫銀紋笛鯛。殺開那尾紅槽後,內臟很臭,就像壞掉的下體,塞滿的胃袋就是禮物,一打開是糜狀摻雜螺仔殼碎片。

「唉唉唉,這尾海鰻都吃你螺仔耶,啊螺仔都吃什麼?」我問螺仔。

「魚屎啊、海菜啊、肉屑啊、屍體啊。要不然吃西瓜喔。」我還記得我的笑聲也是糜狀混雜螺仔的髒話。

螺仔說得沒錯,那些老人是吃到臭死毒死,但老人們搶食紅糟鰻的模樣,像是流浪貓吃到大塊的魚肉,圍在那盆炸魚前吃啊,笑啊配酒啊,暈得身麻是酒醉也是神經毒。

漁港的貓群圍在船老大旁邊,乞食那些煙仔虎、竹筴之類的餌魚碎。

也只有老大會帶這些來,當他走過來時,遠遠地,貓就圍聚過來。釣客、船員圍聚在老大身旁,貓也不會避走,吃那些魚碎或舔自己的手腳。船員搬上搬下,釣客有些會先開喝,也有些會爭執釣位。這種遠的釣程,一個釣客都三四竿,釣位不對會影響釣果,老大都跟他們說:「大部分只是運氣。」

「好運歹運也是差了一兩萬。」這種事情大家也知道。一次出去三四天,會釣遠的人,要不就是職業釣客要不就是瘋釣的。一群釣客歡歡喜喜,相互幫忙搬上搬下。等到全部人都搬好,準備好了,老大才會停止逗貓,揮揮手叫助手把船發動。每次行程都差不多,成員不同,但對話跟活動都是那些,講女人、喝酒,船員海跤不就是幫忙綁餌或是先小睡一會,等等開始中魚就忙得要死。

最怕中魚時與隔壁釣線相纏,幾次的衝突都是這樣,都是搶食的模樣。

那些老人毒死的那一天,阿公與他們最後是搶食那尾紅糟鰻。

「這些魚如果能用毒的上來就好了。」「靠,不怕毒死你喔,良心咧良心咧。」

「安靜、Quiet。」這句話總在看遠方有無日本的防衛船時說。如果沒有怪異的燈號,大家會開始作釣,放下餌,許多電捲同時啟動,像是盛夏蟬鳴,很吵,會令人不耐煩,大家開始點菸或是看一些AV或是抖音什麼的,放線到釣魚點大約要半個小時,當到點時,大家會安靜,卻還是會有電捲的殘響。這時看到日本防衛廳的船,就得快點收,也不管線會不會纏住,邊收邊跑,有人固執不收不跑,被水砲攻擊或是被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