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口人忌崩口碗！香港粵語忌諱是怎樣煉成的

文：王晉熙（現職香港大學中文教育研究中心學校發展主任，香港都會大學粵語辯論隊顧問（兼任）。研究興趣包括粵語的忌諱與委婉、中文作為第二語言的學與教及辯論教學。）

按「語言忌諱與社會互動關係」，人類對自然的敬畏、交際禮儀加上人為規範三者形成忌諱。粵語文化對自然、靈界及無法控制的事物抱持敬畏態度。香港及廣州流傳的諺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意思是當面對無法確定的事物如鬼神及神秘力量，不應否定而寧願相信其存在，一方面祈求神靈庇佑自己，一方面以免招致損失及不幸。¹基於此原則，人們傾向相信鬼神、靈界，並希望得到庇佑，亦會「嚴守忌諱」免招損失。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可體認於宗教多元中，根據最早期的《香港政府憲報》（《轅門報》），香港開埠之初，外來經商及艇上居住者佔了人口大多數，海神順理成章地成為最早期的信仰，如洪聖和天后。² 人們祈求出海平安，有所收獲，故出海前後會到天后廟還恩和繼續祈求神靈賜福。³ 隨著社會發展、行業多樣化及西方宗教的傳入，信仰色彩更趨多樣及濃厚。保留至今的廟神有北帝、黃大仙、天后、洪聖、魯班、關公、土地公等。而西方傳入的有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雖然西方宗教多為具排他性的一神論宗教，但西方宗教流入香港後沒有取代其他信仰，反與之並存。如部分港人在「盂蘭節」為鬼魂「燒衣」（被認為可在陰間用到的錢財及物品）及舉辦「神功戲」；慶祝「天后誕」祈求平安順利，但同時慶祝西方聖誕節及復活節等。

要得到神靈庇護，先決條件是避免觸怒鬼神。因此，漸漸又發展出不同的規範與忌諱。如漁民平安歸來後，必須到海神廟宇還恩或「還神」。參拜黃大仙祠時忌穿著暴露，亦禁止女士在生理期參拜。⁴「盂蘭節」忌在街上提及「鬼」字，亦禁止吃路邊用作供奉鬼的祭品。

除指定神靈為對象的宗教崇拜外，香港還保留「通勝」⁵ 及「風水」的傳統。「通勝」是從前官員測天而寫成，記錄星宿五行，亦由此推算運程，並列出每天「忌」及「宜」之事，包括婚姻、搬屋、大掃除、入職等。⁶ 時至今天，仍有準備結婚的男女會按「通勝」的「忌、宜」建議來擇結婚的「良辰吉日」，希望締結的婚姻可以長久平安，白首到老。⁷

至於「風水」則著重人與環境的關係，《葬書》云：

葬者，乘生氣也……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風水之法，得水為上，藏風次之。⁸

簡單而言，風水是透過安排建築物（包括住宅及葬地）、物件的位置來達至趨利避害。根據香港風水師蔡偉雄的統計，現時仍有百分之四十的發展商會徵詢風水師意見，從而設計樓盤項目，期望項目平安吉祥。⁹

廟宇宗教、通勝曆法及風水三者的對象分別是靈界、天星運行及大自然。人們透過特定的行為及說話來希望得到神靈、天星運行及自然環境中得到幸運，即以「宜事宜話」來「趨吉」。反過來說，透過避免某些行為及說話來避免開罪神靈，或避免從天文及自然界中遭遇不幸，即「忌事忌話」來「避凶」。「語言及行為忌諱而惹來自然或神靈懲罰及不幸」反映粵語人士正正相信語言和行為與風險及「吉凶」間有密切關係。

基於同一機制，忌諱不只適用於特定宗教儀式，而是滲透於日常生活及各行業中。部分語言使用者想到該字或其近音字有「不吉利」的意思，為求「避凶」就會選擇不說，或以「委婉字」取代。行船人士避免遇上「危險」，故把與「危」音近的「桅（ngai4） 杆」讀成「桅（wai4）杆」，背後的心理機制正是怕因為說了「危」音便會帶來「危險」，從而「避凶」。粵語人士不單想以「委婉字」來「避凶」，更想以之來「趨吉」。如《通書》本來是記錄星宿五行及推算運程的書籍。惟其發音與「通輸」同音，有「全都輸掉」之意，故改其名為「通勝」成為「全都獲勝」。¹⁰「通勝」例即說明粵語人士以「語言忌諱」來達至「趨吉（勝）避凶（輸）」。

香港流傳的另一具教育意味的俗語：「崩口人前忌食崩口碗」，原句意思是唇裂的人怕用有缺裂的碗，引申義為有忌諱的人怕有忌諱的事，提醒別人說話時不要觸犯聽者的忌諱。¹¹ 部分人不是基於自己害怕遭受不幸，而是估計聽者對某事有忌諱，以免引起其不悅而遵守語言忌諱。如因想到長者年事已高，很有可能對死亡有所忌諱，會避免在他們面前提及「死」及「鬼」的話題。香港醫院某些病房不設與「死」字近音的「四」號房床。原因是不想病人看到「四」而聯想到「死亡」。¹² 又如在新年時醫護界人士不喜歡「生意興隆」，因為醫院「生意興隆」代表很多人將會受傷及生病，對醫護界而言屬忌諱。¹³ 再如新年時不應祝金融界人士「新年快樂」，因「樂」與「落」同音，他們忌諱股市「快落」。¹⁴

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加上「崩口人前忌食崩口碗」，忌諱機制變得複雜：在說話前，既要先考慮自身忌諱，更要顧及對方的背景從而推測出其可能的忌諱。

香港的法律主要規範「粗俗用語」或涉及「黑道術語」的語言忌諱 ¹⁵，觸犯其他語言忌諱並不違法。但通過一代一代人的身授言傳，長輩責罰等，不少語言及行為忌諱一直保留至今。因此，粵語語言忌諱的形成、發展及保存正源自粵文化對不確定事物的取態、禮儀慣性及人為規範。

註：

¹原出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妾亦聞外面人言籍籍，歸怨相公。」一直被今粵人沿用。《京本通俗小說》
²危丁明：〈香港地區傳統信仰與宗教的世俗化：從廟宇開始〉轉引，《世界宗教研究》第 1c 期（2013 年），頁 50。
³危丁明：〈香港地區傳統信仰與宗教的世俗化：從廟宇開始〉，《世界宗教研究》第 1c 期（2013 年），頁 50。
⁴新假期編輯部：〈拜月老求姻緣！黃大仙祠拜月老流程 禁忌與迷思大解答！〉，《新假期》，2021 年 12 月 6 日。
⁵如前文提及「通勝」原名為「通書」，因忌諱「書」（音：「輸」）而用「勝」字代替
⁶馮婥瑤：〈《通勝》解碼：這是一本「預言書」？〉，《明報周刊》，2021 年 2 月 9 日。
⁷訪問錄音，參考附錄「婚禮統籌界別訪問」
⁸郭璞：《葬書》。收錄於 Donald Sturgeon 編：《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2016 年），最後瀏覽日期 2021 年 8 月 30 日，連結：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346403
⁹馬修．基岡：〈香港：現代化都市日常生活中的迷信面面觀〉，《英國廣播公司》，2021 年 1 月 14 日。
¹⁰丁邦新：〈粵語中一些避諱的詞彙〉，《漢語研究的新貌：方言、語法與文獻—獻給余靄芹教授》（香港：香港中文大學，2016 年），頁 25。
¹¹歐陽覺亞、周無忌、饒秉才：《廣州話俗語詞典》（香港：商務印書館，2009 年），頁 8。
¹²訪問錄音，參考附錄「護士界別訪問」
¹³訪問錄音，參考附錄「護士界別訪問」
¹⁴訪問錄音，參考附錄「金融界別訪問」
¹⁵KingsleyBoltonandChristopherHutton.“BadandBannedLanguage:Triad SecretSocieties, the Censorship of the Cantonese Vernacular, and Colonial LanguagePolicy in Hong Kong.” Language in Society (1995): 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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