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廖玉蕙《早安,窗邊上的玫瑰》:人生原來是由這些困阨和悲歡離合所組成,沒人能逃過

【散文】廖玉蕙《早安,窗邊上的玫瑰》:人生原來是由這些困阨和悲歡離合所組成,沒人能逃過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廖玉蕙:由一個被打破的玻璃瓶的回想,讓我穿越幾十年的時空,回到孤獨的童年、苦悶的少年、悲傷的愛情與擇偶、艱難的學位求取、坑坑疤疤的職場悲憤,然後繞回到堪稱順遂的如今。我領悟人生原來是由這些困阨和悲歡離合所組成,沒有一個人能逃過,只是程度的深淺不同而已。

說著、說著,我自己的眼眶都泛紅了,還要學生反過來安慰:「老師,我會堅強起來的,您別難過。」這段話,其實是補足了上面那位大三學生的提問。沒有人追求是煩惱;有人追求卻無法圓滿,常常更是恨事。我回答前一位學生時,簡化甚至跳過了追求和結婚間的諸多煎熬,其實人生遠比我們記憶的更糾結、更複雜。

教書三十六年,學生真的很多,研究生最常為撰寫論文掙扎,要不要放棄常常盤據腦海。通常我會告訴他們,人生的選擇多端,求取學位不會是唯一,如果確有困難,放棄也不會是末路。然後,我會舉外子當年出國留學,軍中規定,妻子和孩子必須留在台灣當人質,他為思念,毅然放棄國外博士學位的追求卻至今不曾後悔為例,證明人生的路途多端,端視個人重視者為何?但我也會感同身受對他們說:「寫論文有時候只是靠一口氣撐住,老師寫博士論文時,也常徘徊、掙扎;後來是靠一口氣挺住的。」當然!這兩個例子說得空泛又矛盾,說了等於沒說。這種事端賴個人的抉擇,當老師的只是陪伴,說些模稜兩可的建議,就像放一點背景音樂來緩和緊張而已。

養了孩子後,有另外的問題出來。朋友訴苦小孩子不聽話,她常常為了兒子的脫序行為,被學校訓導處叫去談話溝通。我問她多半是哪樣的脫序行為?她說:「校園裡只要有人打架,他也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人,卻莫名其妙就撲上前去,熱血地去跟著混戰。有人喊:『教官來囉!』大家作鳥獸散,他還氣虎虎沉浸憤怒中,沒想到該跑,就被逮住了。」我為了安慰她,也誇大自家兒子的無良,恨不能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說他上夜店、屢勸不聽,我怕他萬一惹到了黑道,被打到爆頭,我卻還在家裡高臥,所以,黑著眼圈等他回家。他夜半回來,還不知自省,說他已經成年了,叫我別老盯著他看,該看的是心理醫,真是讓我氣壞了。最後,我甚至還牽拖全世界的兒子說:「時代不同了,哪一家的孩子不是這個德行!請放寬心。」結果是:朋友反過來安慰我說:「真的,孩子長大了,萬事不由娘啊。」我犧牲兒子的隱私,博得了意外的同情。

另一位朋友說她的兒子,不聽勸,堅持在暑假過後去理個大光頭。開學那天,她忐忑不安,傍晚卻見兒子得意洋洋回來,談到他的光頭如何驚動校園,導師如何一反常態地蹲下身子跟他溫柔說話;輔導老師如何用心理學的專業用語想套出他理光頭的原因;最後他被送到校長室。講到這裡,他兒子激動起來跟她說:「我覺得我們校長小時候真的很不要臉,他跟我說:『有什麼事跟校長說沒關係,校長小時候也很調皮,曾用鏡子偷偷照女老師的內褲。』」啊啊!我趕緊回顧自己長期以來的自我詆毀史是否也達到「不要臉」的層級。

這樣的溝通方法,其實並非萬靈丹,對付性格強烈的族群,完全失靈。他們有頑強的意志,不輕易被附和。有位朋友來訴苦,說是在學校升等上受挫,系主任故意為難他。我安慰他說:「其實我在軍校教書時,也發生同樣的狀況,系裡一出缺,主任就改變遊戲規則,為某人量身定做,我因此變成台灣最資深的講師,耗了十三年才升等。」朋友說:「我跟妳不一樣,我寫了很多論文。」我說:「我也一樣,寫了很多論文,還得了很多次國科會獎助也沒用。」他回說:「我們還是不一樣,我的教學評鑑很好的。」我說:「講到教學評鑑,我也得了極優的成績。」他還是不同意:「妳不一樣,我的服務成績積分很高的。」

講到這,我當然更有勝算:「我的服務成績寫出來嚇死人地多,全校師生職員都來找我寫各式文章,我還到處演講……」當時,我應該是被他勾引出舊恨而整個瘋掉;但他不服輸,一直堅持他是冤枉的est,我怎麼說都冤枉不過他,最後只好投降:「看來你最委屈,我好像還好。」我們在比悲慘。最後,他贏了,得意地走了。

成功溝通不容易,失敗的可能常有。也許是遺傳,女兒從小學到中學都遇到人際的困境,常常在學業或運動、家事課分組中受挫,分組成為她的惡夢;只要分組遊戲或做功課,她總是找不到合作伙伴,常常傷心地哭著回家。我認為她遺傳了我的敏感、識相,不敢輕易和人主動打交道,成績又不夠理想。基於功利想法,同學怕總體合作的成績被她拉下,受挫也是必然。

她回家哭訴時,我老告訴她:「沒關係,媽媽小時候也是這樣,現在不是也還活得好好的。」這種話說多了,好像成效有限。有一天,她實在傷心極了,我只好吹牛說:「雖然我小時候人緣很不好,常常落單;但現在可不一樣了,現在我的人緣可好極了。我只要站在那裡,很多人就會靠過來跟我聊天,聽我說笑話;去旅行時,希望跟我睡同一間。長大後,問題就沒有了。」這話原本是想拿來鼓勵女兒的,沒料到她聽了之後竟哭得更慘,幾近絕望地說:「原來長大還是要分組啊!我以為長大就不必再分組了。」我啼笑皆非,想起來也真難為了她,當時她才十餘歲,距離我的年齡有三十年左右,我這話等於勸她忍耐三十年的孤獨寂寞,期待的卻只是一個未必能解決問題的未來。

後來,這件恨事又遺傳給小孫女海蒂。她三歲時曾從幼兒園輟學,說是受到同學的孤立。阿嬤知道以後,跟她說:「阿嬤小時候從鄉下轉學到城裡,也嘗到被城裡同學孤立的滋味,很知道那種感覺有多難受!停止去上學是對的,妳太小了,不該那麼早上學的。」阿嬤問她:「當時同學不跟妳玩,妳都在做什麼?」海蒂說:「我都一個人看著學校紗門外的那條路,想著直直往前走過去,就是我的家,可是我卻回不去。」我聽了肝腸寸斷。海蒂後來回問我:「那妳呢?妳很可憐的時候在做什麼?」我說:「我就看書,學校有很多書,書不會拒絕跟我做朋友。」海蒂很高興地說:「那好!以後如果再碰到同學不理我,我就畫畫。」這樣的同理心夾帶著可行的後續解決方案,我以為是個比較成功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