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楊莉敏《濃霧特報》:那間喫茶店永久停業,我打算告訴姊姊,整個宇宙的消滅與交替

【散文】楊莉敏《濃霧特報》:那間喫茶店永久停業,我打算告訴姊姊,整個宇宙的消滅與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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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楊莉敏用孩童般純真明亮的文字,犀利地直視一般人不敢碰觸的內心黑暗的角落,勇敢地書寫厭世而不棄世之作。終日坐困一成不變、濃霧瀰漫的生活牢籠,楊莉敏像說出國王沒穿新衣的孩子,吶喊出人性惡意的存在、人生不完美的真相,反倒令人看清生命的蒼涼與華美。

文:楊莉敏

〈航向宇宙〉

去年夏日,疫情升溫至三級警戒,藝文館所都必須關閉,不讓民眾進入,園區裡頭有如廢棄的圍城狀態,進出得通過監視鏡頭打招呼才能開門。走去上班的路上,人車明顯少去許多,路邊行人一律戴著口罩,是從未見過的街頭景象,鄉下地方本就人不多,疫情一影響,幾乎要變成空城,偶爾才會看到有車經過。

空曠的風景,讓我想起《蟲師》裡有種蟲只會在黃昏時分出現,被牠吞噬掉的人會失去身體,化身成影子的模樣,沒有時間沒有空間,從此消失在世界上。被吞噬的人的影子只能在傍晚出現,於人世間徘徊遊蕩,尋找交替的對象,必須等到也有人踩到它時,作為一種交換,才能取回身體,再次以人的模樣存活於世。晚霞染紅的無人街道,總令我聯想起踩影子的遊戲,吞噬,取代,寂寞地活著,大家是否都被影子抓走了?

這一關就將近兩個月,上班也開始採取分組輪流居家辦公的政策,人便更少了,每每獨自走在空蕩的園區裡,一方面感到新鮮自在,然而也會錯覺這是否已到了末日,世上僅餘我一人獨活,那樣的心慌之感。雖然上班地點的園區有圍牆可以方便管控人群的進出,然而我所管理的一大片舊眷舍卻並無任何阻隔,任誰都可輕易地進入到巷弄裡閒逛,我們只能將室內空間關閉,戶外其實無法管制。

閉園兩天後,發現仍有民眾會來戶外的座椅或涼亭區坐著休息、看書,脫口罩吃點東西,那段時日,幾乎所有的戶外空間都不能久待,在外面工作的人想找個地方吃飯休息都不容易,因此那為數不多的座椅,或許是人們暫且可以放鬆的一個處所。

雖說如此,駐點人員通報後,我們仍火速就將戶外座椅與涼亭等地方拉起封鎖線,並張貼告示,因為防疫關係,禁止人們在此休憩,毫不遲疑地把他們的喘息空間給堵死。那陣子為了減少外出的風險,大家都會一起訂購午餐,每天的大事就是在想午餐要訂什麼,疫情影響,平時不做便當的餐廳也紛紛推出特製便當,一波疫情警戒下來,這附近的幾乎都吃遍。吃飯的風景也變得不同,午休時刻,原本大家都會坐在座位上或是去茶水間一起吃飯,現在則是拿了便當後就各自散開,在關閉的無人園區裡找尋自己喜歡的角落,不需要說話,一個人慢慢品嘗,有種獨自遠遊的況味。

我沒有全家一起出遊的印象。家中無車,一家五口通常很難一起出門,加上父母親鎮日為錢煩憂爭執,對於郊遊踏青這類事大概也興趣缺缺,出門的時刻只有晚上,在應當入睡的時間,偶爾父親會載著母親及孩子,有時是我,有時是姊姊,一起去吃宵夜。但也只是附近的小店而已,港邊的熱炒與豆花、鄰鎮的爌肉飯,或是街上的麵線,都是父親自己經常吃的,已算是歡快的家庭出遊的回憶了吧。

走在無人的展覽館室,燈未亮,許多畫作都還掛在牆面未卸下,總以為兩週過去就會重新開放,然而兩週到了,就再兩週、再兩週,一直這麼推延下去。每當此時,總覺得那樣的空間有種魔魅的異樣感,無人空蕩,永遠都是昏暗的,沒有任何聲音,待在裡頭好像是在遁入某種消逝,可以躲藏,讓人們遺忘,從此再也找不到我。

真奇怪,小的時候為何會害怕那麼多事情。兄姊長我幾歲,有自己的玩伴,出門不太會帶上我,而附近幾乎也沒有與我同齡的孩子,因此我時常待在家裡,不知道該去哪裡,黏著母親,渴望有說話的對象。兄姊唯一會帶我出門的時刻,就是他們獨自要上街買東西時,才肯帶我一起,那個年紀在同儕之間還帶著妹妹的話,可能是件丟臉的事,因此我們總是單獨出去,不與朋友成群結隊。

彼時鎮上有家租書與喫茶二合一的店,騎腳踏車十分鐘就可抵達,是姊姊非常喜愛去的地方。店面一樓是賣簡餐與茶飲的餐坊,黃色招牌,內裝走木質東方風格,看起來頗為高級,我們從來沒進去過,目標總是二樓的租書店,店內空間狹小,位子不多,是無法久待的環境,因此我們迅速挑完後,便抱著那堆租來的漫畫,又騎車回家。有次颱風前夕,姊姊仍不畏風雨,載著我又去租漫畫,我其實沒有那麼熱愛那些,大多時候只是想跟著姊姊才去的,在店裡時我大部分都是盯著書背發呆閒晃,等待姊姊選完要租的漫畫後一起回家。

回程路上,風逐漸變大,開始飄下細雨,姊姊臉上卻充滿開心的神情,將灰濛陰暗的天空拋諸身後,全力踩著踏板回家。當天不免挨了母親一頓罵,但姊姊並不在乎,颱風果然襲來,晚上停電,她拿著手電筒就這麼看了一夜的漫畫,長大後聊起此事,她總說那是人生裡最幸福的時刻,那些漫畫就是整個宇宙。我不能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感受,只是不想自己一個人,不想被影子抓走,所以才跟著別人做各種事情,是那麼膽小又脆弱,不懂什麼宇宙。

那個年代尚未實施週休二日,小學的禮拜三與禮拜六讀半天,下午放假。有次讀半天,班上的某個同學突然問我:「下午要不要一起做教室壁報?」

我從未做過壁報,美勞成績也毫不出色,同學卻心血來潮找我一起做壁報,不免感到有些奇怪,但同學算是班上群體的核心人物,又頗有受寵驚訝之感,便答應了。

午飯過後,我騎著腳踏車前往學校,平時多是靠走路或家人接送上下學,難得騎上腳踏車,感到這樣或許能更接近同儕些。越靠近學校,少去人潮的校園只餘三兩人群,越有種前往宇宙航行的興奮之感。我直接將腳踏車騎進教室前的走廊上停妥,隱約覺得大家都是如此,我也跟著照做,享受特權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