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亞歷塞維奇五部作品:爬梳蘇維埃社會集體傷痕時,懷疑眼前光景是過去還是未來

諾貝爾文學獎亞歷塞維奇五部作品:爬梳蘇維埃社會集體傷痕時,懷疑眼前光景是過去還是未來
Svetlana Alexievich|Photo Credit: GettyImages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對照黨國思想教育向人民描繪幸福而偉大的藍圖,用榮耀獎章表揚個人為集體犧牲,透過宣傳與社會監控來捍衛腐敗的權力中樞,亞歷塞維奇專注爬梳蘇維埃社會的集體傷痕,所謂赤色烏托邦的故事。

文:陶曉嫚

我著迷於俄語經典文學,它們在陳述人性時對痛苦進行深沉的反思,常令我好奇為何斯拉夫人如此理解痛苦?為了深入這個謎團,近年來陸續閱讀了白俄羅斯混血烏克蘭裔的記者、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 (Алексиевич С. А)的五部作品:《我還是想你,媽媽》、《戰爭沒有女人的臉》、《鋅皮娃娃兵》、《二手時代》與最後終卷的《車諾比的聲音》。

亞歷塞維奇生於1946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身為蘇聯附庸國白俄羅斯與烏克蘭的後代,她從小待在因戰爭而失去父親、丈夫、兄弟而挑起家計的女性身邊,聽她們在一日勞動結束後的夜幕下訴說自己的故事。

對照黨國思想教育向人民描繪幸福而偉大的藍圖,用榮耀獎章表揚個人為集體犧牲,透過宣傳與社會監控來捍衛腐敗的權力中樞,亞歷塞維奇專注爬梳蘇維埃社會的集體傷痕,所謂赤色烏托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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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

亞歷塞維奇的寫作特色與赤色烏托邦五部曲

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抗希特勒(Adolf Hitler)的衛國戰爭開始,亞歷塞維奇大量採訪了當時身為兒童或遺腹子的世代,集結成《我還是想你,媽媽》。

由於二戰大量動員蘇聯男性人口,俄共鼓吹女性投入勞動生產力的行列,除了開耕耘機還要開飛機,招募大量女性投入前線或是補給線,然而二戰結束後,女性若公開自己的從軍紀錄反而會被貼上「不守婦道」、「性關係混亂」的標籤,甚至因此被家人逐出家門,導致蘇聯女性對戰爭禁聲,俄共對二戰的官方詮釋也完全抽離了真實的女性觀點,亞歷塞維奇鍥而不捨去聯絡尋找當時從軍或服務軍伍的女性,整理出第一手的見證《戰爭沒有女人的臉》,補完這群被正史刻意排除的族群。

戰爭的苦難並不只來自被侵略,侵略者轄下的人民也飽受摧殘。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的十年戰役、被徵兵的十幾到二十幾歲的斯拉夫青年與他們的家人、戀人、同袍如何去敘述一場在異國邊疆發生的戰爭。

軍紀渙散、物資缺乏、被迫放棄道德感交織在生死一瞬間,許多年輕人最後被裝進鋅皮棺材內送回家鄉,沒死的人也飽受創商。但因為戰爭失利,讓蘇聯當局封鎖資訊,甚至不願意使用過往慣用的「表揚功勳」手段去慰勉陣亡戰士與遺族,亞歷塞維奇以《鋅皮娃娃兵》呈現民間對這一場戰爭的體感與觀感。

到了《二手時代》,眾人見證蘇聯共產政權的統治與垮台,以及他們如何為自由犧牲,卻不明白自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以上四本書建構起對舊蘇聯體制、列國從屬地位與民族性的理解後,就更容易進入《車諾比的聲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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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vetlana Alexievich

被見證人比喻為戰爭的車諾比核災

位於烏克蘭邊境、與白俄羅斯接壤的車諾比核電廠在1986年4月26日的爆炸事故。

這場二十世紀影響規模最廣的科技災害,輻射塵隨風吹至鄰近的村莊與集體農場,隨著降雨流入河川和地下。事發當時白俄羅斯人口約一千萬人,共有185座村莊鄉鎮遭廢棄,70座因輻射汙染過於嚴重遭永久掩埋,過去白俄羅斯共有四分之一人口在戰爭中罹難,1986年後則有五分之一的白俄羅斯人居住在輻射汙染區,國民平均餘命降低為六十歲。

核災是怎麼回事?亞歷塞維奇透過大量訪談,以當事人獨白的形式一塊一塊拼湊出巨大歷史事件的樣貌。在《車諾比的聲音》裡,她的採訪對象包含電廠附近居民、殉職消防員的遺孀、被徵召除汙掩埋村莊的士兵與後備軍人、撲殺居民遺留動物的獵人、醫護人員、共產黨官員、物理學家、農學博士、車諾比文物博物館的館長、自願返鄉者、汙染區教師、因核災失親或患病的兒童青少年等人。

附近居民回憶爆炸發生當天,夜空中竄起淡藍色的火柱,火焰的色彩隨著風向、氣候與天色變換,簡直像五一勞動節的煙火秀,引來大批民眾前來圍觀……消防隊員沒有任何輻射防護裝備就開始滅火,之後紛紛因多重器官衰竭全身潰爛身亡……駕駛運輸機在反應爐上方空投物資的飛行員、封存電廠的軍人在無訓練也缺裝備的情況下被動員,逃不過死亡或二級以上傷殘的命運……核工所長與物理學家的電話遭監聽,他們一對外提到車諾比就遭斷線,好不容易接上有決定權的政治人物,卻被謊言搪塞,並且被威脅革職、開除黨籍或有殺身之禍……

俄共官員表示要為了避免群眾恐慌,他必須做出「正確的決定」,封鎖消息,照常舉辦五一勞動節遊行、延遲對應輻射污染的衛教常識……民眾被政府通知疏散三天,不准攜帶寵物與過多的行李,離開家園後才驚覺暫時疏散是謊言,他們再也回不去,軍隊與警察拉起防線並推平屋子花園農地掩埋……森林、農村、集體農場裡遺留下來的動物要全面撲殺,軍隊雇用獵人殺死舉目所見的貓狗豬雞牛羊馬鹿狐狸野豬……為了除汙,居民遺留下來的房屋、家具與土地都要全部刨起,與奄奄一息的動物推進大坑裡埋起來,後備軍人每一晚都狂灌伏特加,唯有把自己灌醉才能繼續執行任務……

一開始輻射塵像油亮的金屬蓋在農地上,下雨後河流水塘變成紅色或黃褐色,一段時間之後便無色無味,春天的野花開滿大地、枝頭上果實累累,但一切都毒到不能碰……被徵召去除汙的父親將身上的裝備全部打包丟棄,唯獨留下一頂船型帽,因為他的兒子非常喜歡那頂帽子,總是把它戴在頭上,不出幾年他的兒子罹患腦癌去世,這名父親不曉得兒子的病和輻射的關聯性,因為他連自己身上殘餘的輻射劑量報告都無法調閱,上級告知每一名返鄉的後備軍人「都在安全值域內」……小孩子在公車上不願意讓座,被成年人教育「這樣你老了之後沒有人會讓座給你」時,孩子回應「我們不會老,因為我們活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