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台大電影節】影評徵文:攝影機作為武器,《親愛的莎瑪》在敘利亞內戰下的反戰意義

【2023台大電影節】影評徵文:攝影機作為武器,《親愛的莎瑪》在敘利亞內戰下的反戰意義
《親愛的莎瑪》劇照|Photo Credit: 海鵬影業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親愛的莎瑪》紀錄敘利亞內戰,如其片名,主導演瓦黛卡提波將此紀錄片獻給女兒莎瑪,作為被圍城的首都阿勒坡居民,卡提波立場早就明確——反戰,並反對敘利亞軍政府施壓,因而紀錄片在紀錄之外,成為卡提波立場的宣揚。

文:翁皓怡

紀錄片具備影像內容之外的意義,其作為一種紀錄媒介,如何將所謂「真實」世界發生過的事,收束進攝影機「虛構」、「被框構」過的景框裡,成為紀錄片工作者不斷透過手上攝影機,以及其面對「真實」的視角與姿態辯證的重要問題。

而以紀錄片直面國族歷史與戰爭,成為在繁複的主義、派別糾纏與對立的現代,看似最有效直擊「真實」的方式,然而我們在電影銀幕、景框下看見的從來就不是全然客觀的「真實」,所謂紀錄,從來都是混雜立場、主觀主義,與個體感知的框構。

我們該問的不是戰爭紀錄片告訴了我們什麼(what)歷史,而應是——如何(how)在影像上看見攝影機後影人情感、立場交織的「紀錄」乃至「創作」過程與方式?

《親愛的莎瑪》紀錄敘利亞內戰,如其片名,主導演瓦黛・卡提波(Waad Al-Kateab)將此紀錄片獻給女兒莎瑪,作為被圍城的首都阿勒坡居民,卡提波立場早就明確——反戰,並反對敘利亞軍政府施壓,因而紀錄片在紀錄之外,成為卡提波立場的宣揚,影像成為其抵抗戰爭論述(discourse)的媒介。

長達五年的日常拍攝紀錄,將近兩年的剪輯過程,她既為女兒莎瑪寫下她出生前的「史前」書,也為她框構一個母親身份、反戰記者身份、阿勒坡居民角度的世界觀。

因而承前段所言,討論紀錄片《親愛的莎瑪》之「如何(how)」透過「真實」的影像紀錄、創作時,我們必得從卡提波的視角出發,從中探討「給莎瑪(英文片名:For Sama)」的多層面意義,以及「親愛的莎瑪」如何從一句畫外音的私密呼語延伸而為喚起多重立場、共鳴經驗的堅定語言,以及叩問時代與歷史的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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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海鵬影業
《親愛的莎瑪》劇照

一、戰爭線性時間外的母性記敘

《親愛的莎瑪》被歸為戰爭紀錄片,卻開頭於卡提波的散文式自傳,從其十八歲來到阿勒坡讀大學的影像檔案,配以卡提波第一人稱自述之畫外音,已清晰可見本片高度私人的敘事角度,亦即卡提波面對與紀錄戰爭的「姿態」——緊扣個人生命的經驗記敘。

接著我們聽見她喚起「你」,影像順勢切至女兒莎瑪的特寫,從「我」的自傳,來到對「你」的呼喚與叨絮,紀錄片創作者與其寄予之對象明確相連,此連接是女性、母性的,卡提波在其所處的陽剛戰爭與大歷史時間軸中,開啟了女性時間與母性記敘。

在五年攝錄的眾多影片中,她選擇以特寫莎瑪的鏡頭開場有其意義,攝影機後的她逗弄著嬰孩,不斷喚著「莎瑪」與「媽媽」,不久後背景傳來動亂聲響,男人聲音呼叫著她倆下樓避難,又一波坦克攻擊襲來,卡提波手持之鏡頭才搖晃著離開莎瑪,在一陣黑暗混沌中傖惶奔逃。

紀錄片中觀眾所見的一顆顆鏡頭雖非「敘事」與設置,但剪接與選擇影片片段正是紀錄片工作者可能操縱的敘述方式。卡提波的敘述是以其母親身份向著女兒莎瑪開展的,戰爭成為背景,而它介入並某程度上破壞了片頭形成的母女連結。

於是在鏡頭一陣模糊晃動後,我們聽見攝影機後卡提波不斷問「我的女兒在哪」地尋找被抱走的莎瑪。在攝影機焦距外模糊的戰爭後景之前,前景清晰的嬰孩臉容先映入眼簾;在烽火中找到立場之前,她先要找尋女兒;在戰爭的線性時間軸介入其記敘之前,她先有母性的時間與感官經驗。

因此我們可以在《親愛的莎瑪》看似直觀的紀錄中窺見兩種平行存在,甚是互相交纏的時間軸,乃是戰爭的線性時間,以及由卡提波經驗、感官建構的,克里斯蒂娃所謂女性時間(women’s time)。

卡提波以年份與月份,以及圍城達第幾個月的時間字卡分章呈現戰爭局勢發展,這些章節的開頭,畫面由俯拍城市的大遠鏡空拍鏡頭組成,我們總是在前一個畫面的血腥混亂中,突然抽離而彷彿從寧靜的「圍城外」看見阿勒坡城市的斷垣殘瓦,與裊裊升起的烏煙烽火。這些黑屏後的遠景空拍鏡頭逕自組成指向圍城之戰的時間軸線,然在其中,卡提波則透過她那些第一人稱手持晃動鏡頭,形成女性的循環時間(cyclical time)與紀念時間(monumental time)。

如作為母親必須定時替莎瑪換尿布、餵奶、哄其入睡的循環,以及她與丈夫結婚、婚後住進新房子、懷上二胎等的女性生命重要時程,這些時間召喚了戰爭中的日常經驗與國族之下的個體歷史。

也因此那些搖晃模糊的特寫鏡頭不論朝向雙眼發亮的莎瑪,還是隔其不遠處浸血的屍體,都指向直接的日常流動經驗與感官,它們循環地存在,日復一日構成卡提波的生活。而不論是標誌著圍城有所進展的客觀時間字卡,還是卡提波邊靜靜拍著落下的夕暈,邊以畫外音呢喃著自己被求婚的經過,都成為具不同意義卻均紀念性地深烙其生命裡的時間刻痕。

直至影片最末,我們看見攝影機由低至高、由近至遠地拍下胸前背著莎瑪的卡提波,行走在阿勒坡的殘垣斷壁中,畫面由莎瑪的特寫轉而成大遠景空中俯視鏡頭,唯不同於前段提及的空鏡,此時卡提波與莎瑪渺小卻清晰地存在環境裡。

如前述,紀錄片通常不刻意「設置」鏡頭與敘事,然此結尾鏡頭卻明顯呈現卡提波對莎瑪即將繼續面臨的成長、以及對圍城結束一事的「態度」——正如其畫外音道,卡提波並未後悔自己帶著莎瑪,以及攝影機在圍城期間經歷、紀錄下的種種,而這些她都以母親的身份獻給女兒莎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