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菁英怎麼看俄烏戰爭（上）：布魯塞爾砸鍋賣鐵也要出手相救的底層邏輯

俄烏開戰一周年：歐盟的菁英們都在討論什麼？

讓我用姜文的電影名稱做個開頭。

如果用一句話總結俄烏戰爭，我會用「邪不壓正」。但是我的斷句比較特別，是「邪不？壓正！」。

這件事情本身就很邪門，俄羅斯居然還沒完蛋。

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戰爭打了一年，英勇的烏克蘭人民還在死扛，打得俄羅斯人灰頭土臉，但俄羅斯也還沒徹底Game over。而在烏克蘭人死扛的同時，來自歐盟成員國的幫助也源源不斷的送進來。布魯塞爾竭盡全力的支持著烏克蘭，給予了這個長期被全世界忽略的國家此前從來沒緣分享受到的誇張援助。

長久以來，烏克蘭都被當成布魯塞爾與莫斯科的緩衝區。布魯塞爾的手不敢伸得太長，以防破壞與克林姆林宮的默契。然而，一場侵略戰爭改變了一切。對布魯塞爾而言，基輔從歐洲的邊緣一躍成為了中心。只要基輔仍在，歐盟就在，這是歐盟政治菁英們一次很大的思維轉變。烏克蘭此時不再只被視為地緣博弈的棋子，更是與歐盟價值觀相通的重要夥伴。透過幫助這個夥伴，歐盟想要的更多。保衛烏克蘭不只是為了烏克蘭的領土本身，更重要的是整合歐盟自己，藉此應對這個世界正在快速逆轉的潛流。

什麼是潛流呢？約莫在一年前，本袋熊寫了幾篇關於俄烏衝突的文章。當時雙方還沒打起來，縱使美國不斷的示警，全球輿論高度關注，兩邊劍拔弩張，氣氛異常肅殺，袋熊先生依然老神在在。喝著咖啡，聽著教授講課，焦慮著期末考，絲毫不認為這個世界會出現什麼本質上的改變。

當時天真的袋熊認為俄羅斯不會做出這麼不理性的決定，畢竟在烏克蘭的大地上打一場常規戰爭是一件特別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除非他們真的相信自己可以1小時22分快速通關基輔，一戰成神，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結束戰鬥。但事實上戰爭所帶來的變量極多，俄軍所有的快進快出都建立在「烏克蘭人不抵抗」這個前提假設上（還有自己的作戰行動完全保密，西方世界並不知道自己的作戰意圖），一旦這個假設爆炸，俄軍也就爆炸了。

後來我的教授上課的時候跟我們說（見Prof Dr Alexander Mattelaer），普亭在發動進攻的前兩個禮拜，北約成員國就已經拿到完整的進攻方案了，甚至連比利時都有拿到。所有人都知道普亭要發瘋，所以幫助烏克蘭早早做好了防禦部署，只是大家沒弄清楚為什麼普亭會發瘋。正因如此，當戰爭開打後，俄軍才會進攻的這麼不順利。

當然，普亭有他自己對地緣格局的判斷，他明顯認為西方不願意「體諒」自己的難處，北約和歐盟的擴張沒有停止，並且正在大步大步的踏向自己的家門口。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勿謂言之不預，普亭決定玩票大的。

換句話說，普亭算的是政治帳，而不是經濟帳。攻打烏克蘭背後的成本極高，就算俄羅斯真的沿聶伯河將烏克蘭肢解，成功達成所有預定的戰略目標，它還是會面對到西方的瘋狂制裁以及外交圍堵，局勢無論如何都會對俄羅斯很不利。但不打不行。這場戰爭必須不計成本，因為它關乎到「傳統俄羅斯」的存亡。一再退縮，俄羅斯聯邦的整個統治基礎會動搖，如果克林姆林宮不行動，自己的盟友就會一個一個受到布魯塞爾和華盛頓的「蠱惑」，一個一個棄自己而去。至少克林姆林宮是這麼想問題的。

對普亭而言，這場戰爭是爭取生存空間的戰爭，因此，抱著有可能偷雞成功的幻想，普亭還是決定烏拉了。俄烏一戰，冷戰後國際秩序正式解體，袋熊先生預測錯誤，只能去切腹自殺。當然，我們不應該因為自己所犯下的分析錯誤而裹足不前，書還是要繼續念，知識還是要繼續吸收。

一些正片開始前的前情提要

既然真的打起來了，就好好來研究一下戰爭可能帶來的潛流改變吧。我們該怎麼去解讀俄烏衝突後的世界秩序呢？讓我們把焦點集中在布魯塞爾。

俄烏衝突事實上從根本上改變了世界的潛流；或者說，俄烏戰爭其實是兩種思維方式的對撞。在冷戰的大背景下，兩大集團信奉的是很純粹的現實主義。國際舞台是一個無政府狀態的馬戲團，唯一能夠保證自己不會被別人無緣無故搧耳光的方式有兩種，第一種是去健身房訓練肌力，誰揍自己就揍回去；第二種方式是戴面具，讓人家打不到自己的臉。

前一種方式就是發展所謂的「核威懾」力量，後一種方式就是專注於建設常規防禦力量（甚至是進攻力量）。而在做重訓和挑面具的過程中，一個國家的準備又會引起另外一個國家的擔憂，畢竟誰也沒有辦法確定對方的準備是不是沖自己而來。於是大家開始無所不用其極的開展軍備競賽，在學術上稱為「安全困境」，運氣好一點則繼續囤軍備，運氣差一點就直接打起來了。

當然，這中間存在著一個過渡，冷戰不完全是肅殺的。冷戰後期的赫爾辛基會議算是兩大集團解決安全困境的一種嘗試，他們試著建立一些共同語言和規則（像是尊重人權），並將此精神帶到了冷戰後的國際秩序中。

而冷戰後則不同。面對蘇聯的解體以及國際舞台上權力的真空，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集團迅速抓住機會，鼓勵自由主義和建構主義的敘事，鼓吹全球化以及產業分工，支持多邊主義和國際組織的發展，強調規則和國際法，向外積極擴張勢力版圖。

當然，往壞了說，根據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這套以歐美為核心建立的規則與國際法事實上服膺於西方統治集團的利益（甚至不是其西方百姓的利益）。整套全球化的方案旨在轉嫁剩餘價值的剝削到第三世界國家和原蘇聯加盟國，並使得西方的跨國集團得以實現超額回報，並佔有更大的全球市場份額。而往好了說，以西方為首所建立的這套秩序講求國際合作，講求降低衝突，講求對「軟實力」而非「硬實力」的運用，反對軍備競賽，訴諸價值觀，強調達成雙贏（當然，回到馬克思的語境當中，全球化是雙方統治階層的贏，不是老百姓的贏），主張人民不應該活在戰爭的陰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