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For Better or For Worse》：越南男女運用不平等的全球化，打造一段「相對平等」的跨國婚姻

2018年的春天，我拖著行李箱趕往台中的新火車站，準備乘高鐵去新竹。路過被荒廢的舊火車站大廳時，竟聽到熱鬧非凡的聲音，往窗裡一看：「座」無虛席！仔細一聽，那些穿著色彩繽紛的男女女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再看，他／她們從各自的背包中拿出了野餐墊、零食、便當盒，把鞋一脫，盤腿坐在了野餐墊上，開始「呼朋引伴」的聊天。我被這火車站裡的「野餐」盛況震驚：他／她們是誰？為什麼這裡會有這麼多人？為什麼她／他們要在火車站野餐？朋友平淡地解釋了我的不解：他／她們是「外籍勞工」，還有好多「越南新娘」，來台灣結婚嘛，你懂的，為了錢。

2018年的冬天，我接到大洋彼岸朋友的資訊：我有女朋友啦！是一個越南女孩哦。我把這個消息與身邊家人朋友分享，「越南人？是為了綠卡吧？告訴你朋友不要被騙了！」

2019年，在職場上，有一天收到同事給我的榴槤餅，他笑著說：「是我老婆從越南帶回來的。」他離開後，其他同事開始竊竊私語：「對啊，你不知道吧，他老婆是越南人，應該是買來的。」

2023年的春節前，我帶著「越南婚姻」的課題奔向大洋彼岸的前夕，與朋友分享。朋友們驚詫、皺眉：「為什麼是越南人？她／他們值得嗎？」

「她／他們值得嗎？」

「她／他們為什麼不值得？」

我打開網站，輸入「越南婚姻」，出現的是：「娶越南新娘的產業鏈，究竟是如何運作的？」；「越南新娘，套路越來越深了」；「不鼓勵、不禁止台越婚姻政策」；「中國男女人口比例失衡農村青年迎娶越南媳婦逐漸流行」；「越南騙婚」等等。這些聲音是從哪裡來的？這些結論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越南與他國的跨國婚姻已經長久地被媒體、大眾以及研究認為是跨國婚姻的最「低端」？以至於我們甚至將值不值得放在了人的身上去定義？

五年了，更快速的全球化列車將無數的人帶到了更多新世界中，而我們對「越南」、「越南人」、「越南女人」的想像卻一直停留在那個被廢棄的火車站的空曠中，從未進步。

「不要研究她／他們，研究發達世界的人不好嗎？」「研究他／她們對你有什麼好處嗎？」「難不成你也想找一個越南人結婚嗎？」我在這種日漸喘不過氣的警告與質問聲中，迷茫，兜兜轉轉——是否有一個機會可以讓我們去走進這些大眾眼中「不值得」的人的生活去看看她／他們的日常？是否有一個機會能夠讓我們在鋪天蓋地的消極的媒體聲音中聽到她／他們不一樣的聲音？是否有一個機會能夠讓我們突破大量研究與媒體不停複製「越南新娘」「不得不使用結婚」來賺錢，又或者是「犧牲自己成全原生家庭」，從而形成的頑固的「越南女性不值得」的刻板印象？

兩個月前的一天，教授將一篇研究文獻寄給我，是美籍越南社會學者Hung Cam Thai關於越南女性與美籍越南男性婚姻動機的研究"Clashing Dreams in the Vietnamese Diaspora: Highly Educated Overseas Brides and Low-Wage U.S. Husbands“（〈越南僑民的夢想衝突：高學歷的海外新娘和低工資的美國丈夫〉）。這篇文章同樣收錄於Hung Cam Thai 2008年出版的專書《For Better or For Worse: Vietnamese International Marriages in the New Global Economy》中，其使用的標題是”The Two Unmarriageables“。

看到這兩個標題的我，一瞬間有一種被一束光擊中的感覺：這樣顛覆了傳統的「女性為錢結婚」「普遍」的婚姻動機，以及顛覆了「女性上嫁男性下娶」的傳統性別意識形態的標題，讓我迫切地想知道，這兩個顛覆傳統的「不可能的組合」——高學歷的越南女性Thanh Nguyen與她的低工資美籍越南丈夫Minh Do——是為什麼，又是怎麼樣打破傳統的婚姻與性別意識型態的？

在家中經營糖果工廠中成長起來的Thanh Nguyen接受高等教育後獲得了法律學位，32歲的她提及對教育與婚姻的看法時，她表示：「你知道，在越南，32歲的人很難找到一個像樣的丈夫。尤其是當我決定接受良好的教育後，許多男人會被我嚇倒。但接受教育對我非常重要（Thai，2008: 101）。」 但她同樣表示：「對女性來說，婚姻也很重要。在亞洲文化中，也許在越南尤其如此，而男人們並不希望他們的妻子比他們強（Thai，2008: 101）。在越南，單身、女性和老年是很難的。人們總是問我『你的丈夫和孩子在哪裡？』因此我意識到了我有兩個選擇。我可以嫁給一個在越南的男人，他的教育程度比我低，也不算成功，他可能會在情感上或身體上虐待我，或以各種方式支配我。越南的大多數男人想控制他們的妻子，他們希望他們的妻子處於從屬地位，即使她更成功、更有教養。所以在越南，我的選擇非常少，因為我絕對不希望找一個男人來控制我（Thai，2008: 103）。又或者我可以嫁給一個越僑男人。至少越僑男人生活在現代國家，他們尊重婦女（Thai，2008: 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