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推薦序:一本心思純淨之書,作者帶我們走上一條性靈之道

《雪豹》推薦序:一本心思純淨之書,作者帶我們走上一條性靈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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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如今來到比當時更「文明」的年代,閱讀《雪豹》會產生更強烈的刺激與深邃的宇宙意識。原來,神祕主義藏在一片自然的風光,而野性的智慧更勝人工智慧。

文:陳德政(作家)

【推薦序】沒有一片雪花下錯了地方——讀《雪豹》,一本啟靈之書

我嗑了LSD迷幻藥,有個念頭縈繞心頭,揮之不去:喜馬拉雅山區瑜伽士是我前往印度的部分原因。學習西塔琴只是我的藉口;雖然也很重要,但這趟旅程真正的目的是尋找靈性的連結。
——披頭四吉他手 喬治・哈里森

西方世界在一九六○年代經歷過一場革命,以年輕人為主體,站在體制的對立面,把社會朝更理想的方向推。他們訴求投票權、種族平等、性別平權和反戰,那場反文化運動(Counterculture Movement)衝撞出風起雲湧的時代景觀,但激情的吶喊下,存在著更深層的內在求索——人的覺醒。

那不只是一場社會和政治上的革命,核心源自一整個世代的心靈解放。而人必須先有解放的「想法」,才會付諸「行動」,那些想法是從何而來?

嬉皮——現代人如此稱呼一九六○年代的夢想家,在二戰結束後世局相對穩定、美英等戰勝國坐擁經濟紅利的背景下,靠著一點大麻或LSD藥物的幫忙,試圖推開意識的疆界,尋找一塊更自由的生存場域。

千年來牢牢箝制著西方道德觀的基督教,同樣被視為主流建制。沉思的嬉皮在東方哲思和典籍間找尋另一種出路——佛教、道家、密宗、《易經》與《吠陀經》,這些宗教或思維系統呈現出更個人的,追求內在平靜的宇宙觀。

並且,與自然同在一起。

當時掀起一波東方靈修的風潮,包括英國搖滾樂團披頭四在內的西方青年,跋涉到恆河邊的修道場,向瑜伽大師學習超覺靜坐(Transcendental Meditation)的法門。他們用身體去體驗那個泛靈的世界,而同一時刻,正如道家說的陰陽調和,也將心靈舒張到最大,去包容所有的神祕經驗。

當身、心與自然達到了平衡,一個人才有資格去談真正的解放。

不是外在呼喊口號式的改革,而是全然發自內心的,對議題和價值的深度翻土,所造成的實質改變。我們生活的當代猶能感受到當年的餘波,譬如反戰或藥物合法化的思辨,都持續引發響亮的對話,根本原因是文明世界裡人的處境不變——那種在科技壓迫下尋求歸屬感的本能。

如今來到比當時更「文明」的年代,閱讀《雪豹》會產生更強烈的刺激與深邃的宇宙意識。原來,神祕主義藏在一片自然的風光,而野性的智慧更勝人工智慧。

彼得・馬修森不能算是嬉皮世代的「年輕人」,一九二七年他生於曼哈頓,與艾倫・金斯堡、提摩西・李瑞都屬於嬉皮的導師輩(mentor)。戰後嬰兒潮出生的時候,他們已進入青春期,在平穩的物質條件下脫韁、闖蕩,受到有形無形的保護。

馬修森生於一個富裕的家庭,在紐約市上東城的私立男校接受教育,戰時服役海軍,駐紮在珍珠港。退伍後進入耶魯大學讀書,主修英國文學,也旁聽生物學和動物學的課程,對鳥類尤其感興趣。他對自己的上層階級出生很敏感,學生時代已燃起逃離它的念頭,後來成為最早一批的LSD使用者。

畢業後他在耶魯教創意寫作,也贏過文學獎,一九五○年代和第一任妻子移居巴黎,與當地志同道合的美國作家創辦了深具影響力的文學雜誌《巴黎評論》。直到一九七三年接受動物學家喬治・夏勒的邀請,同赴西藏高原的「多爾泊」地區遠征前,馬修森已出版過十多部小說和非虛構作品,並是禪宗的信徒。

夏勒的邀約對馬修森是難以拒絕的。馬修森是個自然主義者,他的作品無論虛構或非虛構,主題洋溢著環保意識(他是環境議題的先行者,當時並不會特別強調「環保」這種說法)。他替原住民族發聲,以文字描繪有情的山水,幫野地裡的動物說有魔力的故事。

而世間還有什麼動物比美麗的雪豹更充滿魔性?那種獨來獨往的大貓,披著一層雪白蓬鬆的獸皮,在高寒的喜馬拉雅山脊間出沒,當地人眼中是神的化身。能看神一眼,就值得信仰虔誠的馬修森走這一遭。

那年他四十六歲,正是旅行家最能走的年紀。他與召募來的挑夫和雪巴嚮導為伴,一步一步,一天一天,一個村又一個村,往冰河的深處走。帶著對禪學豐富的理解和一顆堅韌的道心,繞過巍峨的八千公尺巨峰安娜普納和道拉吉里,瞄準尼泊爾西北部,那荒遠又神聖的水晶山。

紙頁間讀者感知到兩層旅行:一層是朝聖者的苦旅。他們在季風的追趕下辛勤地趕路,要提防陌異之地人情的凶險,要過隘口絕壁,要在團隊士氣低靡時提醒彼此入山的初衷。一層發生在意識的疆域,包含記憶、夢境、對神性的思索等形而上並且變幻無常的想法。

馬修森的旅程是身體的,同時也是性靈的,兩者互相牽動。當他越過森林線,跨上了雪原,感覺自己愈像走回時間喪失意義的「史前」,時光似乎倒著流。當整趟征途在幽深的山谷中成為某種倒敘法,他當下受苦中的身體與漂泊的心念反而愈分愈開,進到冥想的境界。

這種「愈分離愈真實」的經驗,幾乎只會在藥物啟動後的心智、宗教的光明領域和偉大的自然環境下發生。馬修森在孤高的雪峰間穿行,透過生動的文句記下了這些經驗。

他至今是唯一一位在美國國家書卷獎的虛構與非虛構類別都獲獎的作家,雖然寫小說起家,遊記卻寫得抒情懇切,毫無「姿態」。他在一篇篇日記中描述山嶺間的風息,大地萬物的生機,堪稱自然書寫的典範;對旅人心境的轉變與行到精疲力竭時再也按捺不住的負面情緒,也無所隱瞞。

我們和他一同行走,在五十年前的地景中徒步。行過寧靜的邊境小城,在古國寺廟裡聽喇嘛傳道,抬頭仰望壯觀的冰壁也擔心著腳底的水泡。無論漫長的黑夜或讓人盲眼的雪地,對亡妻的思念化為一道風,陪他越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