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李琴峰《星月夜》選摘：對一個女孩抱持這種情感，肯定是世界上最「烏魯木齊」的事了

文：李琴峰

三山夾兩盆、沙漠、維吾爾自治區——和玉麗吐孜相識前，這便是我對新疆的全部認知。

國中地理課學中國地理時，西部地區最是輕鬆，面積最大，省的數量最少，地圖畫起來相當容易，重要的都市也不多，好記好背，總之只要記得幾個要點：到處都是沙漠，氣候乾燥，日夜溫差大，日光充足所以水果甘甜美味，記好了，考試就不大會被扣分。對當時的我而言，「新疆」這個名詞的存在意義，就只有在考試拿高分，如此而已。

那些為了應付考試而填鴨般塞進腦中的知識，如今早已忘個精光，唯有「烏魯木齊」這個詞至今仍深印在我的腦海裡。這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首府的名稱，但在我的記憶裡，這個詞卻伴隨著我的哭聲，以一種全然不同的語意在記憶裡重播。

「出錢予你去學校，是欲愛你讀冊，毋是欲予你去做彼寡烏魯木齊的代誌呢！你這個不孝囝，攏毋知影趁錢有偌仔艱苦！你著看覓，看我今仔日有共你摃予死無！」

母親一邊歇斯底里地以台語大吼大叫，一邊拿著鋼絲衣架朝九歲的我身上揮下。當時的我還不知道烏魯木齊是什麼意思，當然也問不出口。

後來我才知道，台語的「烏魯木齊」是「不三不四、亂七八糟」的意思。新疆離台灣太過遙遠，從漢族中心的角度來看又是文化等級較低的蠻夷之地，因此烏魯木齊在台語裡才變成這種意思。

隔天，為了遮住皮膚上一條條蚯蚓般的腫痕，雖然時值盛夏，我仍穿著長袖去上學，但還是藏不住，幾個注意到我手臂上瘀青的同班同學一邊偷笑，一邊竊竊私語著什麼，平時就愛惡作劇的男同學走過我身邊時，還刻意嘲笑我：「妳是被家暴喔？」

我做的所謂「烏魯木齊」的事，不過就是自學日語。

小時在電視上看日本動畫，使我對日語產生興趣，便開始自學，學校課業因而有些疏忽，月考成績從第二名掉到第十名，後來又在上課時偷看日語課本被老師發現，老師就向父母打小報告。父母是戒嚴時期在國民黨政權下受過反日教育的世代，對以往殖民者的語言因而沒什麼好感。

從那之後我就明白，除了父母希望我做的事之外，全都屬於「烏魯木齊」的事。不「烏魯木齊」的事，就是好好念書、考好成績、進好大學、找到一份高薪工作，然後賺很多錢。為了不讓父母失望，我便盡可能不去做「烏魯木齊」的事，日語書籍更是進大學前沒再碰過。

國中時我喜歡上一個隔壁班的女孩子，她長得並不算特別漂亮，長相頗為普通，成績也並不特別好，總是戴著粉色細框眼鏡，白色門牙露在外面。那所國中實施能力分班，我是Ａ段班，她是後段班。有天，我因為頭髮長度比校規（清湯掛麵頭，髮尾不能碰到衣領）長兩公分，被訓導主任發現，罰跑操場時不小心摔倒，兩邊膝蓋都受了傷，傷口沾滿操場的紅土又不斷滲血，是她偶然路過，扶起我送我到保健室，我與她就此結識。

她笑起來時，雙頰上微微陷下的酒窩相當惹人憐惜，兔寶寶般的門牙也十分可愛，身形瘦小的她在我眼裡就像一只脆弱的玻璃娃娃，一個不小心就要碎裂崩壞，每次看到她，都讓我想要守護般、庇佑般地輕柔溫和把她抱在懷裡。我從未懷疑過自身的情感，那時我便本能地理解，盤踞自己胸中的情感，是屬於戀愛的那種，不是友愛，也不是手牽著手一起上廁所的延長線上的那種關係，在廁所裡，我會想要撫觸她的身體，會想以雙唇貼上她的雙唇。我和她維持著在走廊上碰面時會互相打招呼的關係，但也僅止於此。

在那所國中裡，和別班同學來往過密，特別是和學力不同的班級來往過密，都容易被老師盯上，且我自己也心懷恐懼。對一個女孩抱持這種情感，那肯定是世界上最「烏魯木齊」的事情之一了。我如此心想，因而小心翼翼地把那份情感深藏心中，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不過我倒是改變了我對眼鏡的看法，在那之前我雖然視力頗差，卻也不願意配戴眼鏡，直到認識她後，我對眼鏡也就沒什麼抗拒了。

——即使是在真正的烏魯木齊，那依舊是很「烏魯木齊」的對吧？

我笑著對玉麗吐孜說道，她便鼓起了雙頰表示不滿。所以妳們漢族就是自我中心，看不起其他民族，烏魯木齊原本可是「美麗牧場」的意思。

我知道，維基百科上有寫。我一邊以手指輕戳玉麗吐孜的臉頰，一邊說道。清朝時叫「迪化」，對吧？

對啦，先是把人給征服了，然後要又啟迪教化，可還真了不起。

對了，妳知道台北也有個「迪化街」嗎？嗯，不知道耶，為什麼啊？那裡的人也需要啟迪教化嗎？不是，是蔣中正輸給共產黨逃來台灣時，按照新疆迪化給取的地名，藉此表達決意，不能忘記輸給共匪的恥辱，終有一天一定要反攻大陸、奪回故土。

這聽起來好像自慰喔。對啊，那些偉大的男人最愛自慰了，到處蓋中山路中正路，還在學校裡建自己的銅像。所以在只有塔克拉瑪干沙漠九分之一面積的台灣土地上，有南京也有桂林，有成都也有長安喔。

聽妳這樣一說，倒讓我有些想去台灣了。我也是，好想去新疆啊。

在位於都電荒川線終點站附近的這間面積僅二十來平米的狹窄套房，我與玉麗吐孜並肩躺在單人床上，一邊聊著天，一邊想像著自己從未到過的彼此的故鄉。梅雨季遲遲不結束，聽著滴滴答答的水滴聲響，便覺得房內的空氣也滲入了幾絲雨氣。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星月夜》，聯合文學出版

作者：李琴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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