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的溫柔法相:在「藏地題材」與「獨立電影」中的修煉與掙扎

萬瑪才旦的溫柔法相:在「藏地題材」與「獨立電影」中的修煉與掙扎
圖為中國藏族導演萬瑪才旦(1969-2023)。|Photo Credit: GettyImages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朋友同仁中,對哪部作品,才是萬瑪才旦代表作,大家有不同答案。有人推崇《尋找智美更登》,有人沉痛於《老狗》的決絕,有人喜歡現代解構的《塔洛》,我則認為《氣球》是大成之作——萬瑪才旦實現了形式風格的平衡,境界昇華。由不同答案可知,萬瑪才旦在平靜與溫柔外,不斷呈現變化不同的主題面相。

文:易生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塔洛》萬瑪才旦導演

痛失萬瑪才旦:故事只講了一半

萬瑪才旦導演走了。

如此突然,難以置信。看到他已完成的《雪豹》和《陌生人》電影海報,一張是雪泥上的印爪蹤跡,一張是遙遠村莊前,起揚的沙土——竟都是空無人影。他也就這麼,憑空消失,隨風而逝。

眾人追懷感言,星閃著他們於不同時空,與萬瑪才旦的相遇邂逅。死亡讓線性、單向的人生時間塌陷,令一切事情,彷彿同時發生。有的不過幾天前,有的是數年前電影院,有在拉薩有在台北有在紐約。文字在在,言説著這一位完美的電影人。他的猝然離去,留下了如此巨大的不完美。正如敲打這些詞句的我,希冀每一個字都自行坍塌,沙散。我慨憤於生命可以如此豐盛,又如此不公。

新冠三年,萬瑪才旦完成了兩部劇情長片——是的,正是眾人叫嚎「中國電影全部玩完」的這三年。他籌備新項目,有念念不忘,聯結青海貴德故鄉,叫《永恆的一天》。他出版了好多本小説,最近一部是《故事只講了一半》,還做藏漢翻譯工作。他受困於京城氣候環境,到南方高校就職任教。他還以監製、顧問、師長等角色,幫助青年影人,看劇本,提意見,其中者有來自藏地,有的忐忑大齡,有純粹求鼓勵……説到底,它們確實是一名導演的份內事。但試問,有幾個中國導演能這樣兢兢業業,樂於創作,又不求虛名?多的還是那些想開闢商業版圖,建立自己的金錢帝國者。

華語電影史上,英年早逝的導演不少,如費穆(44歲),有無冕桂冠,永遠被銘記。也有幾近被遺忘,留待影展發掘的,像但漢章(41歲)。再比如,胡波以自殺,完成了對作品完整的捍衞,那不單是一起青年電影人之死,而是引出資本與審查佈下的重重陷阱,少有人能逃脱黑暗獵殺。萬瑪才旦則披荊斬棘,默默前行,戮力開拓了藏地電影的版圖。他著作頗豐,靈感不斷,扶植新鋭,春風細雨般,活躍於公共場合,卻在超越巔峯、再上境界之際,撒手人寰。這樣的告別方式,近若2007年楊德昌(59歲),有如1996年胡金銓(65歲)的辭世——華語電影史上蒙受的兩次重大損失。甚至,萬瑪才旦的辭世(54歲),更為黑色,更是遺憾,更加可惜。

但與胡金銓和楊德昌不同,萬瑪才旦仍處於箭在弦上的創作爆發中。朋友同仁中,對哪部作品,才是萬瑪才旦代表作,大家有不同答案。有人推崇《尋找智美更登》,有人沉痛於《老狗》的決絕,有人喜歡現代解構的《塔洛》,我則認為《氣球》是大成之作——萬瑪才旦實現了形式風格的平衡,境界昇華。由不同答案可知,萬瑪才旦在平靜與溫柔外,不斷呈現變化不同的主題面相。他有代表作,他仍在鋭意探索,眾人都相信,他還可以交出一部征服所有人的煌煌鉅作。

虛構的電影,是人與人的聯結物。人們因痛失萬瑪才旦而悲痛,失聲,卻是真的。

打擾萬瑪才旦:藏地題材和獨立電影屆磨練出的謙遜

萬瑪才旦的電影,與那些六十億人民幣票房的喧囂主旋律營商無關(《戰狼2》76.9億、《長津湖》57.7億)。藏地影像遠離著東部,安靜、平和,甚至讓一些人乏困——不相瞞,十幾年前我看《尋找智美更登》就睡著了。但又有什麼奇怪呢,電影,不就是這樣嗎。山巒險峯,有人心生歡喜,渴望超越。有人望而卻步,折返回家。

青藏地區海拔高,氣候惡劣,瞬息萬變,雨雪冰風飛沙走石。旅人容易缺氧失溫,不堪強烈紫外線。像《撞死了一隻羊》故事發生在海拔4500米的可可西里無人區。《雪豹》出外景拍攝,也駐紮在苦寒之地,環境條件極端惡劣。從《塔洛》、《撞死了一隻羊》到《氣球》,是萬瑪才旦大放異彩,收穫金馬、享譽國際的階段。電影裏外,人們容易將藏地,視為遙遠的事物,難以抵達的地方,佈滿生存挑戰,是個混亂嬗變的舞台。

本土演員,唸唸有詞的喇嘛,説著外人聽不懂的母語。每一次行動,週轉,或波折,都要長途跋涉。故事中多有兩難困境,衝擊信仰,道德代價與自我懲罰。受阻於平滑的思維慣性,人們時常遺漏一則簡單訊息:所有發生在雪域的寧靜悠揚無遠弗屆,六字真言酥油燈轉經筒瑪尼堆風馬旗,那都不是什麼特地被選中的地方,而是家的所在,是藏地人民和萬瑪才旦,故鄉的所在。

初識萬瑪才旦,是在2014年冬天的大連,一個獨立影展。約莫十年前,大陸境內有體系、成規模的獨立影展封殺殆盡,偶有幾截壁虎斷尾,尚在做最後的掙扎跳動。影展在一所工業高校舉辦,萬瑪才旦攜夫人蔘加。他穿黑色羽絨服,肩上有揹包,英俊、儒雅,模樣介於老學長和青年教師之間。談吐溫和,惜字、話少,以至於跟他交談的人,都要變得謙遜。

當時沉默如金的萬瑪才旦,已經拍攝了《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和《老狗》,獲得金雞獎、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實力肯定,已然是名自信、成熟的創作者。然而,在正要大爆發的商業主流與慘遭雪藏打壓的獨立電影之間,單看《老狗》,萬瑪才旦和他的作品,似乎與後者距離更近。那是藏地題材和獨立電影這兩個元素,在觀眾群與市場審查下,天然的意氣相投。

獨立影展上,有人拍電影,有人放電影,有人來看電影,都是不容易的事。導演與觀眾,心理距離和實際距離都拉近了,「來的都是客」,彼此擺脱了院線的觀看形式,氣息相投,民間色彩濃烈。一直到《塔洛》,我都長期將他歸入——或者更靠近獨立導演的陣營。不過,被審查部門要求刪改的萬瑪才旦作品,其實只有《老狗》一部。萬瑪才旦作為藏人導演,從未以激烈的面目出現過,他本人也在訪談中説過,困難比大家想像中的還多。溫和,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