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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可憐的小東西》選摘:90年代中共飛彈蠢蠢欲動,被人用槍抵著太陽穴的日子不好過

【小說】《可憐的小東西》選摘:90年代中共飛彈蠢蠢欲動,被人用槍抵著太陽穴的日子不好過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越是掙扎,越是下墜,找不到起點,望不到終點,這就是失敗者的宿命,然而即便是精英,也有自殘形穢的時候。林榮三小說獎得主劉思坊,以十一篇怪誕的短篇小說,犀利演繹在不同國界游移的失敗者的集體焦慮。

「妳母親的事,妳打算怎麼辦?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謝謝你,強生。目前我還不知道。」

「雯妲是一個很棒的人,妳知道的。」

「我想沒有人會否認。」

當馬莉珊拿回零錢時,她看見強生禿頭的面積已經從正上方延伸到前額,或者相反,從前額禿到了後方。哪裡先禿不重要,畢竟現在也只剩下兩撮頭髮懸掛著,整齊地橫跨了前額,遠看就像吉他上兩條獨立而分開的絃,惹人想撥弄。莉珊不經意地想起美國國歌的其中一句歌詞:「證明在黑夜之後,我們的旗幟仍然堅挺站立著。」她希望強生的最後幾根頭髮,在她下次見到時還能堅挺站立著。

這下馬莉珊感受到了時間的流逝。轉眼間,她從不諳世事的小孩成為得設法解決其他大人留下的爛攤子的大人;強生也變得又禿又老;而她那個被眾人認為完美的母親,也已經不存在於這世上了。覺得時間過得太快的人,是因為曾有過燦爛美好的日子,而不忍其消逝嗎?莉珊想起每年盛夏母親特地從華盛頓州買來的黑色櫻桃,咬下去時甜酸感在唇齒間溢開,激起了想囤積更多甜膩感受的欲望。

只是,甜味還沒積到讓人滿足的程度,秋天便悄悄來臨,季節裡最後一顆櫻桃也終於在嘴裡完整消失。那種讓人心癢癢的、對時間的恨意,便開始像溼疹一樣四處蔓延,且無藥可醫。愛到深處而愛不在時,往往就只能生恨了。只是,莉珊完全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對敬愛的母親產生埋怨的情緒,即使只有一點點,她也覺得罪惡萬分。

P鎮曾是個繁盛美麗的海濱度假小鎮。莉珊與母親抵達P鎮的第一天,兩人身上都還背負著長途旅行與時差所帶來的疲憊感,在計程車上昏昏欲睡。到達暫居的旅館之前,計程車經過了被陽光照得發亮的海岸線。公路旁是延伸到山脈轉角處的白色小沙灘,如同一彎又一彎剛出生的新月,在大海的擁抱輕撫中,沉沉睡去。母親把莉珊叫醒:「妳看!是不是很美?」

莉珊勉強張開矇矓睡眼。模糊之中,只見眼前充斥著不同深淺的藍與灰白色塊,顏色平和協調。一陣挾帶著沙子的海風,吹上她的臉頰,刺麻感頓生。海鳥在遠處發出了如小丑般詼諧誇張的笑聲。

「到哪兒了?」莉珊問。她知道這裡是異國,與她所熟悉的那個充滿車輛廢氣和繽紛霓虹燈光的城市截然不同。

「應該快到家了。」母親說。

她們其實花了兩個多星期才找到理想的家。與台北狹隘陰暗的三十坪公寓不同,這棟兩層樓高的房子宛如童話故事中的小屋,有著淺藍色外牆,三角形屋頂,和裝著木條四方窗的閣樓。前院鋪有柔軟草皮,後院種植滿滿的柑橘和酪梨樹,吸引了翠綠色蜂鳥前來嬉鬧。此房的價格只要原本台北老公寓的一半,卻比台北的家更像個完整且理想的家。

從台灣搬到美國是父母親兩人共同的決定。九○年代中,中共飛彈蠢蠢欲動,瞄準隔著一道海峽的台灣。被人用槍抵著太陽穴的日子不好過,有錢人早就跑光光。像莉珊他們這種稱不上富裕卻仍然豐衣足食的家庭,也開始盤算著到異國重新展開不受威脅的生活。在得知賣掉台北的公寓也只夠在東京買個十二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又聽見親戚搬到紐西蘭卻只能當計程車司機以後,他們決定來美國闖闖。

只是,他們的美國夢做得不徹底,一家三口當中只有兩個人到了美國。父親怕在美國找不到工作,便跟著幾個朋友到中國去開工廠,每月再把錢寄到美國來給母親與莉珊過生活。父親對這個決定甚為自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說,人人都知道要逃開飛彈瞄準的地方,但卻沒想到,飛彈所在之處,不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嗎?」

在P鎮獨自帶著女兒的母親必須入境隨俗,便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雯妲。正因為她中文名裡頭有個與她個性十分相符的「文」字。雯妲斯文優雅,對語文更有天分,在社區大學裡把英文學得又快又好。她的聲音溫柔而有朝氣,像是春天的知更鳥般細而高,有抑揚頓挫的優美聲線。只要她開始說話,身邊的人都會不知不覺地停下手邊的工作,聽她慢慢把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彷彿吐出的是什麼稀奇珍貴的寶石。

對很少看見亞洲人的P鎮居民來說,他們最熟悉的亞洲印象是珍珠港事件、廣島長崎和日本藝伎。因此,任何東亞人在他們的眼中,都成了日本人。雯妲有著細膩如白色百合花的皮膚,一雙新月彎成的內雙眼眸,和一經陽光曝晒就泛起牡丹粉的雙頰,就更被認為是日本人中的日本人。這裡的人每日生活在溫暖的陽光裡,多半悠閒舒緩,對於歷史國家沒有任何興趣,更不糾結於過去的戰爭衝突。他們只是好奇:這個日本女人是為什麼來了這裡?她又要做什麼呢?

住在這海邊小鎮的人,早就慵懶成性,多穿著寬鬆不講究的棉麻衣物。至於年輕一點的,則跟上小甜甜布蘭妮帶起的校園辣妹風,喜愛馬卡龍粉系配色的細肩帶與格子短裙。但雯妲完全不一樣,她的原生家庭在台北大稻埕經營衣料行,每一件衣物都是照著六○年代歐美雜誌裡模特兒穿的時裝做出的優雅衣著:及膝的淺灰格子裙裝、海軍領的藍白條紋洋裝、米色香奈兒式格菱紋套裝。她宛若是從復古畫冊裡走出來的人物,身處的環境與時間無法左右她的審美。

每當鄰居太太們好奇地盯著她瞧,雯妲就主動開啟話題,內容免不了在她所擅長的衣著時裝上打轉。隔幾天,雯妲拿著幾條台北買的日本進口絲巾,分送給她們。「那個可愛、有禮貌的日本女人啊……」人口不多的小鎮紛紛傳著,「是不是有個長得不怎麼樣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