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語解放記事》：「覬覦」寫成「季於」叫做錯字，「毋通」寫成「母湯」為何就是有趣？

文：石牧民（Tsio̍h Bo̍k-Bîn）

對台語音的覺察和分析

報身分證字號是大家都有過的經驗。你都是怎麼報首位英文字母的呢？

筆者有個朋友，身分證首位英文字母是P；他總是用台語說：「P，people ê P。」每次聽，每次覺得好笑。這是一句夾雜台語和英文的話。用台語形容，這句話就是「台語、英文『lām 濫』咧講」。但這句話之所以有趣，不僅僅在於其草根和直白。他還表現了一個前提：說出「people ê P」，意味著說話的人預期台灣這個社會當中的人，只要聽到「people」，無論是依據音節聽到「pee．pl」，還是直覺地拼出「p，e，o，p，l，e」，總是知道這個字裡有一個「p」。在台灣，只要接受過國民義務教育，大概不會不知道people這個字裡有一個p。

以這個認知做基礎，對於people這個字的「pee．pl」這兩個音節能夠了解到什麼程度？那就得看造化、際遇或是所掌握的教育資源如何了。

有的人恐怕就只知道有個p，但「p，e，o，p，l，e」拼不完全。有的人聽得出這個字有pee和pl這兩個音節，甚至能夠用筆者列舉的方式來表記。有的人也許能夠觸類旁通、歸納分析。「eo」或「oe」這兩個字母的組合，在英語的發音規則中經常唸長音的「ee」。於是乎，《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裡頭「鳳凰」那個字的phoenix讀作「fee．nuhks」，而電視影集《六人行》中的傻大姊Phoebe名字讀作「fee．bee」。別忘了，能夠對聲音做出這樣的覺察，並且能夠將覺察到的物事用符號表記下來，看似只是書面上的操作，實際上已經完整地運用到聽、說、讀、寫等技巧。而具備這些技巧並且能夠運用，必須經由「教育」這個途徑。

人一旦被教得好，那就能敏銳地感知、分析聽到的語音，並且進一步用文字符號表記下來。如果被教得不好，或者，各種語言的能力被教得不均衡呢？有一個極端的例子，或許也是頗熟悉而有親切感的例子：

「People ê P」寫成「匹剖ㄟ匹」。

在同一種文化、同一種語言能力發展不均衡的社會中，這樣的例子層出不窮：「m̄-thang 毋通」寫成「母湯」^【註1】，「kui-kang--ê 規工--的」寫成「歸剛欸」、「ㄍㄨㄧ剛ㄟ」^【註2】。

有人說：「看起來有親切感，好笑就好。」聽起來似乎不錯。但是，這個說法有些經不起追問。「實在很m̄-thang」這句話是因為寫成「實在很母湯」而好笑的嗎？顯然不是啊。首先，這句話用講的已經很好笑。聽到，根本不需要表記下來，就已經很好笑。跟「P，people ê P」一樣。既然不是因為寫成「母湯」才好笑，「寫成『母湯』」又有什麼好理直氣壯的呢？

我猜想，讀者恐怕會繼續問：「如果m̄-thang本身已經好笑，那麽表記成『毋通』又憑什麼比『母湯』更優越，或者更具有合理性呢？」答案就在前頭。一旦人們各種語言的能力完整而均衡，何苦要寫成「母湯」呢？又或者，因為不會寫「覬覦」，所以乾脆寫成「季於」，難道會好笑嗎？仔細想想，如果真的好笑，那也是「不會寫『覬覦』」被笑了。有人不識字，他的不識字被笑了，我們會不會去附和呢？有人不會走路，他的不會走路被笑了，我們會不會去附和呢？我們不會那樣做的，我們恐怕也不敢。那麼，不會寫覬覦只好寫季於，不會寫m̄-thang只好寫母湯，到底有趣在哪裡？

我們更且不要忘了，把「覬覦」寫成「季於」，叫做寫錯字。把「m̄-thang」寫成「母湯」，怎麼就有趣了？

它其實不有趣。其中窩藏著一個現實，就是台語和華語在台灣社會裡並沒有一樣的地位，它們並不平等。如今，這個現實，在台灣社會上已經被越來越多人看見，並且試圖將它矯正。但是，其中還窩藏著另一個藏在細節裡的魔鬼。這個魔鬼，傷害著台灣社會的每一個學童。我們的孩子，我們的社會，都在被這個藏在把「m̄-thang」寫成「母湯」細節裡的魔鬼傷害。

用「母湯」去表記m̄-thang，意味著我們的社會中大多數的人只會用ㄇㄨˇ ㄊㄤ去想像m̄-thang。而這有什麼不好？最嚴重的不好，就不好在「注音符號」、「ㄅㄆㄇㄈ」這個系統是個不科學而且沒有效率的系統。但我們的孩子對於語音的認知和想像，卻建立在這個大有瑕疵的系統上。

ㄅㄆㄇㄈ無法準確而有效率地分析聲音。在台語羅馬字裡，a、b、t、e……，每一個符號都是最基本的聲音單位，而ㄅ、ㄆ、ㄇ、ㄈ卻不是。別的不說，就講ㄇㄨˇ ㄊㄤ的ㄊㄤ吧。ㄊ是一個子音，其實就是t；而ㄤ呢，卻是一個複合的聲音，ang。ㄤ根本是由母音a和複合子音ng組合起來的聲音。試想，同樣聽到華語「湯」這個聲音，把它分析成ㄊㄤ的孩子和把它分析成tang的孩子，哪一個對聲音的理解和掌握比較細膩呢？比聲音的零組件就好。把「湯」拆成ㄊㄤ，兩個零件；拆成tang，四個零件。明顯是後者比較會拆、比較敏銳。

「母湯」之不好笑，在於我們的孩子不僅是東南亞語、原住民語、客語、台語等各自的母語後天失調，實際上，他們被教得連華語都會不好。沒別的原因，他們最熟悉的系統是一個不科學、不準確而且沒有效率的系統。他們被教得對於語音的感知一點都不細膩。那他們什麼語言都學不好。包括華語，包括那個被預設為所有人都會的語言，包括那個所有人理應都要很會的語言，其實都沒有很會。

再進一步想，如果我們大部分的人，都會反射性地、不假思索就把m̄-thang寫成母湯，你要怎麼確定你的孩子不是用「匹剖」在記people呢？這樣的話，學得好嗎？無論是學任何語言……？

這樣是不是很m̄-thang？（然後，這個m̄-thang還好笑嗎？）

怎麼辦？變敏銳，變細膩，變強，用準確、有效率的系統。目前，無論是原住民語、客語、台語的教學方案，最通行的基礎都是羅馬字。從羅馬字開始學習一種語音，別的不說，就是以最基本的元素學習一種語音。然後，便可以觸類旁通，舉一隅能以三隅反。用羅馬字把台語學起來，學習的過程中，透過拉丁化的字母練習對聲音的敏感度。接下去，學英語又有何不可呢？聽到英語的people，聽見的是pee．pl這樣的聲音，透過整理歸納習得拼音的規則和例外，然後phoenix、Phoebe都不用死背。

強記的讀者勢必還有印象，本書的最初寫到筆者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以羅馬字拆解ㄅㄆㄇㄈ。拆解後，對華語語音的認識趨於細膩。然後，在自學台語時，搭配既有拆解語音的經驗而事半功倍。筆者的華語先變好，台語也跟著變好了。重點不在誰先誰後，只要用對工具，用對方法，它們全部都是能夠觸類旁通的。

我們的台語不夠好。我們的英語不夠好。真正的病灶在於我們自以為華語夠好，而且華語夠好就好了。殊不知我們的華語學習用錯了工具和方法，以至於我們的華語根本不好，進而導致什麼語言都不好。

我們都不要再這樣了。以前錯在把華語當成核心，以至於ㄅㄆㄇㄈ變成核心。我們都不要再這樣了。我們要把華語拉下來和其他語言平等。這樣的話，對語音的覺察和分析才是核心。一切語言的核心。

註釋

[1] 於2017年開始流行，出自已故網路直播主「光頭哥哥」陳俊傑拍攝的「哥哥母湯喔」影片。

[2] 於2021年底開始流行，原為一部水母被人類騷擾舉起導致「頭身分離」的抖音短影片，全球瘋傳。在台灣，經「永和檳榔王」配音上字，讓水母以「歸剛欸」斥責人類沒事找事做，就此迷因化並成為台語流行語。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台語解放記事：寫給台灣人的「華語腦」翻轉指南》，前衛出版

作者：石牧民（Tsio̍h Bo̍k-Bî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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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真正在面對的問題，始終是不學。」

本書作者從個人的生命經驗出發，在覺察並自學台語、認識台語的過程中，透過文獻史料、社會新聞、政治時事的討論與分析，一步步反省並打破各種對本土語文的偏見與迷思。擺脫「華語腦」的束縛，讓我們翻轉腦袋，接回舌頭，用正確的觀念和態度，一起學台語、學客語、學原住民語，一起把台灣文化的美與自信講回來、講出來！

Photo Credit: 前衛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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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朱家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