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記得之前兩位得直木賞的臺裔作家嗎?不要再跟人家裝熟了,我們的「臺灣之光」就是到處沾光

你記得之前兩位得直木賞的臺裔作家嗎?不要再跟人家裝熟了,我們的「臺灣之光」就是到處沾光
Photo Credit: 国家総動員報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遺憾的是,在我們過去的歷史裡面,有多少值得紀錄、記憶、紀念的人物,曾被集體地遺忘?

臺裔作家王震緒獲得了象徵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的直木賞,這個新聞引起了廣泛矚目。主流媒體很快給他奉上了「臺灣之光」的封號,而許多報導都不約而同地提到:王震緒是歷史上第三個拿到直木賞的臺灣人。且不說「臺灣人」這樣的概括到底準不準確,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在王震緒以外,你聽過另外兩位直木賞得主──邱永漢陳舜臣的名字嗎?

一、

陳舜臣比較知名一點,這是因為他的小說,特別是歷史小說,產量實在是太豐碩了。臺灣的遠流出版社曾在1990年代大量譯介他的作品,常逛書店的朋友,多少會對他的名字有點印象。不過,陳舜臣的著作被引進臺灣,已經是他成名幾十年後的事情。這段期間,他多如繁星的作品與獎項,早在日本文學界樹立了崇高地位,其威望直可與「國民作家」司馬遼太郎相頡頏。不要說臺灣,放眼華人世界,在日本文壇能達到這種成就與高度的,也就一個陳舜臣。

雖然這麼比較有些失禮,但是,如果王震緒甫得獎的作品被媒體評價為「臺灣之光」,那麼今年初剛剛過世的陳舜臣,他數十年來積累的文學成就,根本應該是超級閃耀的萬丈光芒,亮到臺灣人睜不開眼才對。然而,我們除了知道陳舜臣是個出身臺灣的小說家以外,對這位作家還有什麼額外的了解嗎?

通常沒有。

為什麼會這樣呢?

陳舜臣的故事暫且擺在一旁,來談談更早一點的直木賞得主邱永漢。我們如果在圖書館搜尋這個名字,會找到一大堆跟賺錢有關的書名,這是因為邱永漢拿到直木賞以後寫起了財經專欄,其後又迅速地投資股票跟物業致富,進而被日本人捧成了「賺錢之神」(金儲けの神様),以「賺錢」為題的相關著作跟著瘋狂出版。搞到最後,大家都不太記得他的小說曾得過大獎,一提到邱永漢這個名字,就是「賺錢」。

邱永漢在1970年代給蔣經國政府邀請回臺灣來做投資,那時候中華民國剛跟美國斷交,對國民黨政府來說,局勢實在是風雨飄搖。如果邱永漢這種大咖帶著資金回來大動作投資,對島內的民心穩定多少有些幫助。於是在小蔣的延請之下,他老兄又回到這座島上,搞起了事業。

頗有趣的是:邱永漢後來的投資,我們可能都相當熟悉。如果你喜歡逛大創百貨,這個著名的39元商場是他引進臺灣的。如果你時常關心投資理財訊息,《財訊》雜誌是他辦的。如果你生活在臺北,南京西路、中山北路口的「永漢大樓」就是他蓋的,那個綠色招牌的「永漢日語」當然也是他經營的──

ㄟ等等,我們現在在討論的,不是一個直木賞得主、一個超強的文學家嗎?雖然幾十年前直木賞的地位還沒有現在這般崇高,但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們看邱永漢前後幾屆的直木賞,好歹是柴田鍊三郎山崎豐子這種等級的大咖,照理來講,當年的國民黨把邱永漢找回臺灣,就算沒有擺到大學裡面去教書,理當也要捧捧他的文學成就才對。可是現在的我們,怎麼連這位最早的臺裔直木賞得主寫了什麼東西,都一無所知咧?

二、

原因超級簡單的,因為邱永漢最早開始創作的小說,都與二二八事件之後臺灣的政治迫害有關。而他自己當年會離開臺灣,也是因為二二八。

1945年二戰結束以後,邱永漢跟許多從日本返臺的知識份子一樣,都很高興地認為故鄉將要脫離殖民地統治了──「但事實上從大陸來了一批比日本時代更惡劣腐敗的官吏,是歷史上罕見的無恥貪汙官吏。」就像許多同時代的臺灣人一樣,陳儀政府的種種劫收行徑,都讓邱永漢感到失望。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更是讓他燃起了滿腔怒火,毅然投身臺獨運動。

隔年,邱永漢因為參與了廖文毅等人發起的聯合國請願運動,臺灣沒法再待下去,只能逃亡香港,輾轉再赴日本。而這段流亡經歷,成了他日後重要的創作素材。邱永漢早期的小說幾乎都圍繞著上述歷史,他拿到直木賞的《香港》,主角是一個被迫從臺灣出逃的政治受難者。早先的《偷渡者手記》與《檢察官》,寫的則是在二二八事件當中遭受迫害的王育霖。另一部獲得直木賞提名的《濁水溪》,批判國民黨的暴政,同樣不遺餘力。

戒嚴的年代,這些作品根本不可能被引介回臺灣。實際上,根據邱永漢自傳的說法:1955年《香港》獲得直木賞的時候,中央社派駐東京的記者,同樣在第一時間的報導裡面,把他的得獎作品捧成了祖國之光──但是,這個記者很快便丟了飯碗,因為他壓根兒沒發現邱永漢在那本小說裡面,是怎麼批評國民黨政府的。

1970年代,邱永漢選擇跟蔣經國政府妥協,放棄原本堅持的臺獨路線,以實業家與投資者的身分回到臺灣。按照那時的政治氣氛,各家媒體自然以「反共義士來歸」為題,針對邱永漢的返國大作宣傳文章。好笑的是,報紙在介紹他過往的文學成就時,根本只能亂掰。

中國時報甚至把《香港》說成是邱永漢的「鄉土文藝代表作」──當然,那時的政府無論如何不會輕易讓老百姓讀到這本書,要怎麼瞎扯也只能隨他的便。就這樣,邱永漢所寫的那些小說,大致要在1980年前後,才得以出現在臺灣的書籍市場(而且還是他自己開出版社去印的)。但這個時候,根本已經沒有人記得他的文學成就。

小說家鍾肇政曾經評論邱永漢如何成為臺灣文學史上的「漏網之魚」,這尾大魚一直被遺漏到現在,不要說相關的學術論著幾乎闕如,我們現在要找邱永漢的一些文學作品,甚至只能上拍賣網站去找絕版的二手書──回到這篇文章一開始的問題:如果拿到直木賞的臺裔作家應當被視為「臺灣之光」,請問我們現在是怎麼紀錄、記憶、紀念邱永漢的文學成就的?哪一個重視自身文化底蘊的國家,會如此遺忘屬於他們的文學家?

邱永漢公司,位於臺灣臺北市中山區中山北路一段152號|Photo Credit:  Solomon203 CC By SA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