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在語言裡的戒嚴幽靈—關於反課綱微調事件的反省

寄居在語言裡的戒嚴幽靈—關於反課綱微調事件的反省
Photo Credit: 中岑 范姜 @ Flickr CC By SA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面對戒嚴時代的催狂魔,年輕的一代們,他們有正面思考的能力,可以大聲喊出咒語,用快樂的記憶與正面的力量,將這些催狂魔驅逐殆盡。

當我們不停追溯那緘其口、蒙蔽其視線的黑手,才發現那是來自我們的父祖長輩,還有在那背後的,漂浮在島嶼的上空、繭居在日常語言使用的縫隙裡,那揮之不去的、戒嚴時代的幽魂。

在談到近期課綱微調的爭議上,我沒有什麼歷史專業可言。在撰寫博士論文的過程裡,歷史的辯證與不同史學觀點看待同一事件的衝突詮釋,則更讓我加倍艱辛地體會歷史學這門專業的治學不易,門外漢如我不可能在歷史學門專業上講出什麼真知灼見;我只想就我自己的日常生活裡的反省,試圖去同理與理解,反課綱微調這件事,為什麼會如此重要,所以我先分享一個最近自己遇到的例子。

我的論文口委之一,中研院社會所的張茂桂老師,在口試時就建議我:「你要不要將論文裡提到的『外省庶民文化』,改成平民或是常民文化?」

我當下還不太懂,茂桂老師跟我解釋,庶民這個詞是皇權時代的遺留產物,從社會學的角度,非常在意的是每個字詞的使用後面體現的社會制度與社會樣態。

於是我就懂了。「庶民」這個詞對應的是天子、是王宮貴族。庶民這個稱謂來自一個傳統的封建社會,庶民一詞反應的是,這個國家的階級是由皇親貴冑與庶民階級組成,使用庶民暗示的是這是一個傳統封建王權國家。

當然這樣形容蔣氏政權帶有嘲諷的意味,但是這不是一篇論文適合出現的語調。

我再繼續反省的是,中文的使用者,經歷了四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即便最後一個皇帝在1912年退位,我們還是繼承了這樣的天子腳下的語言使用長達一世紀而毫無自覺。

這裡展現的是語言的慣性,以及語言作為一個社會文化的容器,所反映出的,一個社會的自覺與反思的惰性。

封建與王權思想,也就在這些無意中使用的隻字片語裡,像個隱蔽的幽魂繭居在我們每個語言使用者的心靈深處;就算王權政治結束了百年以上,我們也並未完全地由這些封建遺緒當中真正解放出來。

這才是我深深擔憂的事。

所謂的課綱「微」調,往往強調的是改動一兩個字,但是這一兩個字的改動,就可以反應書寫者的世界觀以及歷史觀與自我認同,沒有深思就全盤接受的使用者,也就像是我前面提的例子一樣,繼續接受「庶民」一詞背後代表的封建王權觀。

一些很明顯的日「據」時代與日「治」時代,「明鄭」時期與「鄭氏統治」這些差一個字就完全不同的世界觀與歷史觀,在此就略過不提。我想要討論台大歷史系周婉窈老師在課綱微調十七項爭議(註1)當中所提到的其中一個例子:

將原住民改為原住民「族」。

加了一個字差別到底在哪裡?

臺灣的原住民發展非常複雜,至今我們沒有辦法以非常機械式的分類方式來將所有的台灣原住民以「族」的觀念完全地釐清與含括,例如泛泰雅族裔的太魯閣族、賽德克族,有類似的語言結構與神話系統,但是卻又是不同的族,如何判斷「族」這個名稱應該如何區辨、如何互斥、如何建立體系,就已經涉及了各種複雜的觀點,不同的族裔部落就有不同的認同,更不用說學者與研究單位也有不同的區辨原則。因為不能馬虎地一筆帶過,所以學者主張用原住民而非原住民「族」來闡明台灣原住民的特殊複雜狀態。

歷史名著《槍砲、病菌與鋼鐵》的作者,著名的地理與生理學家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在2000年於《Nature》期刊發表的文章〈語言:臺灣獻給世界的禮物〉("Linguistics: Taiwan’s gift to the world”)點出了臺灣的原住民在語言的複雜性上,對南島語系的發展產生的重大關鍵貢獻。

語言學家白樂思(Robert Blust)指出,南島語系可以略分成十大語支,其中的九大語支都是在台灣原住民的語言中出現,只有第十支,則隨著南島民族的祖先在大約五、六千年前離開了臺灣,往南、往東、往西,在太平洋與印度洋的島嶼上漂流遷徙,而形成了現今東至復活節島、西至馬達加斯加島的廣大南島民族的共同語言始祖。台灣原住民的語言複雜程度與其學術地位上的重要價值可見一斑(轉引自註2)。

另外,歷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先不要說「原住民族」一詞無法含括現有的台灣原住民的複雜狀態,在過去數千年的台灣原住民歷史中,那些被滅族、文明的自然消退,或是被漢人開墾集團和親漢化、巧取豪奪逐步瓦解的大量平埔族原住民,他們無聲地自臺灣的歷史上消失。好比十七世紀在荷蘭統治時期與東寧王朝鄭經統治時期幾乎屠殺殆盡的大肚王國聯合部落結盟,我們現今可以發現的史料極其有限,但是不能抹殺其存在。

此外,若不是清代康熙年間郁永河著的一本《裨海紀遊》,詳細描述了自台南到淡水的大量平埔族各社的風土民情與穿著風俗,這些在三百年內消失的平埔族公媽,無聲地融進漢人的血統成為我們的祖先,而我們對其近乎一無所知。

既然原住民的複雜狀況難以以一族之定義來解,那麼把原住民加上一個「族」字來處理,究竟有什麼好處呢?

放在臺灣史的脈絡,我們很難看到適切之處,可是如果放進全中國的「少數民族治理系譜」,那就會非常便利。我們只要輕易將原住民以一「族」的概念來統括,就可以放進中國主張的漢族加上55個少數民族的民族體系與系譜中。別管你台灣原住民實際分布上與學術判斷上的複雜多元,只要用一個族來包裝,就可以把台灣原住民地位等同於傣族、彝族、納西族、赫哲族……管你什麼族,只要有個少數民族代表樣板來人大開會領便當就好。

是以必須要把複雜的「原住民」包裝成簡化的「原住民族」來處理,這樣的話,臺灣的族群發展脈絡便可以簡化為漢族與「原住民族」的衝突或是融合共生,反正怎麼發展,都是在「中國民族治理政策」的系譜之內進行就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