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視的重大發明:人們從鏡中看見獨一無二的「自己」,而不只是社會的一員

被忽視的重大發明:人們從鏡中看見獨一無二的「自己」,而不只是社會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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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們視自己為獨立的個體,不只是社會的成員,這是中世紀到現代時期的重大轉變。

文:伊恩‧莫蒂默(Ian Mortimer)

拋光的金屬和黑曜石的鏡子從古典時期就存在了,也因此,歷史學家經常忽略玻璃鏡子,認為那不過是舊東西的新面貌。但玻璃鏡子的發展象徵重大的轉變──人們首次能清楚看著自己獨一無二的表情和特徵。拋光的青銅或黃銅相較之下效果很差,只能反射約百分之二十的光線;即使是銀鏡,也要磨得極為光滑才能看得出反射物。而這些東西價格高得離譜,中世紀多數人只能一瞥池塘水面那張陰暗的臉。

凸鏡約在一三○○年由威尼斯人發明,可能與早期應用於眼鏡的鏡片有關(發明於一二八○年間)。到了十四世紀後期,已可在歐洲北部見到這種鏡子。一三八七年,當時未來的英王亨利四世就付了六便士為破掉的鏡子換玻璃。四年後,他旅行到普魯士(Prussia),又花了英幣一鎊三先令八便士,買了兩面「巴黎的鏡子」供私人使用。他的兒子亨利五世於一四二二年逝世的時候,寢室裡有三面鏡子,其中兩面共值一鎊三先令二便士。雖然這對一般的農夫和小販來說還是太貴了,但在一五○○年,大都市的商人負擔得起這種商品。從這一點看來,擁有可支配收入的人和他一四○○年的祖先已經大不同了:他可以看見自己的臉,因此知道他在世界上看起來的樣子。

人們欣賞自己獨特相貌的能力刺激肖像畫的服務,特別在低地國與義大利。十四世紀留存下來的油畫作品多半以宗教為主題,少有肖像畫。肖像繪畫的趨勢在十五世紀漸長,並成為非宗教繪畫的主流。越來越多重要人士雇用畫家繪畫他們的肖像,人們看見越多肖像畫,也就越想請人來畫肖像畫。肖像畫邀請觀看者「看我」,暗示畫中的人物是個富有的男人或社交廣闊的女人,他們的地位值得留下肖像畫。肖像畫鼓勵你談論這些人,使他們成為焦點。

本世紀最有名的肖像畫之一是揚‧范‧艾克(Jan van Eyck)的《阿爾諾非尼夫婦》(Arnolfini in Marriage),約於一四三四年在布魯日繪成。畫中後方的牆上有一面凸鏡,反射出主角的背部。如果范‧艾克更早幾年的作品《一個男人的畫像》(A Man with a Turban),畫的是自己(事實上很有可能是),那麼那個時候他必定有一面平面鏡。我們知道布魯內萊斯基(Brunelleschi)有名的透視實驗(等一下會提到),表示當時在佛羅倫斯已經有了平面鏡。

范‧艾克之後,十五世紀後期的義大利與荷蘭見到大量的自畫像。杜勒(Dürer)畫了很多自畫像,他在二十八歲那一年以基督為形象的自畫像(一五○○年)是他的代表作。他觀察自己的功力媲美十七世紀的林布蘭(Rembrant)。在這樣的畫家手中,鏡子成為工具,檢視他人眼中的自己。從此之後,藝術家不僅能為別人繪畫肖像畫,也能把自己畫在畫布上。而且任何人看著畫家如此嚴謹審視自己的臉,從臉上的線索探究自己的個性,也會不禁停下來思考他或她自己的身分。

鏡子與肖像畫帶來的可不只是一系列美麗的圖畫。人們看見鏡中的自己,或是成為畫作的焦點,皆鼓勵人們以不同的方式思考自己,覺得自己獨一無二。從前,個人的身分往往決定於與旁人的關係,以及一生的宗教信仰。因此,我們今日理解的「個體」當時並不存在:人們只能從與團體的關係中認識自己的身分──他們的家庭、他們的莊園、他們的城鎮或堂區──還有與天主的關係。個人偶爾會透過書寫從團體中脫穎而出──你只需想想彼得‧亞貝拉的自傳《我的災難人生》(Historia Calamitatum),以及烏里希‧馮‧利希登史坦自己擔任主角的愛情故事──但是,普通人只以他們和社群的關係看待自己。

這也是為什麼在中世紀,流放、放逐是非常嚴重的懲罰。被趕出家園的小販會失去所有的身分,他將無法討生活、借錢或做生意。他也會失去在人身安全、社會、經濟上保護他或為他背書的人。在法庭上沒有人能辯護他的清白或證明他過去的善行,他也會失去任何教堂、行會、兄弟會的精神支持。然而,十五世紀的情況並不是社會上的身分瓦解,而是除了效忠社會以外,人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特質。過去群體的身分,覆上一層新的自我價值。

這個新的個人主義也有其宗教面向。中世紀的自傳通常不是關於作者本人,而是他與天主的關係。同樣的,中世紀初的聖人列傳也都是男人和女人追隨天主這類標準的道德故事。即使到了十四世紀,修士撰寫修道院的編年史,或市民描寫自己的城鎮,也會在敘述中提及天主,因為社會本身並不是故事的重點,而是與天主的關係。隨著十四世紀告終,人們開始將自己視為社會裡的個人成員,開始強調自己與天主的關係。這一點反映在宗教資助的轉變。

一三四○年,若一個富有的人興建禮拜堂,為他的靈魂唱誦彌撒,他會在禮拜堂裡裝飾宗教繪畫,例如《三博士來朝》(Adoration of Magi)。一四○○年,若禮拜堂創建者的子孫要重新裝飾禮拜堂,他就會讓自己扮演畫中三博士其中一人。而十五世紀末期常見的是,只有資助者的畫像會展示在禮拜堂裡。畫家在畫裡點綴象徵宗教的符號,便足夠代表贊助者想要表達的崇敬。